第28章 枯骨黄土（1/1）
妧妧心下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门口还有众多的人在看热闹，她又不能凭空消失，只见姜水慢悠悠赶来，便急忙拉住她的手道：“小水，快想想办法拦住照麟，他不能跟陈家小姐成亲。”
姜水安抚她道：“不是假成亲吗？你不是也答应了吗？现在照麟都已经去接亲了，你不会要反悔吧？”
妧妧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直接打通两人的脑子，省的浪费这解释的时间。
“承黄给了陈州牧一颗九转丹，现在陈州牧不仅身体痊愈，还活蹦乱跳的，照麟不用假成亲了，但陈小姐说，若照麟去接亲，那他俩就是真的成亲……”
姜水深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事情反转的如此之快。
她拉起妧妧的手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伸手化出一只青红色的小鸟，道：“去找照麟。”
挥手间，那青红小鸟就飞向了照麟走的方向。
“还来得及吗？”妧妧愁眉苦脸道。
“放心吧，雍州的习俗，接亲前要绕着家乡跑三圈马，那只小鸟是赤翡的一根羽毛，变幻起来飞得也很快的。”
妧妧思考了一下，道：“不行，我不放心，要亲自去看看。”
说罢飞身上了屋顶，躲开人群的目光飞速地朝照麟走的方向追去。
姜水看着妧妧的背影摇头：“早追上去多好啊，这才想起来自己会飞。”
姜水转身打算去找君华，突然想到妧妧的话：承黄给了陈州牧一颗九转丹……
原来他回天界不仅仅是为了送还赤金葫芦，还为陈州牧讨了一颗药……
姜水摸着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对承黄说的那些话，会不会有点过分？”
“不会。”承黄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你你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突然出现，会吓死人的。”姜水捂住胸口抱怨。
接着她道：“对不起啊，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你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帮陈小姐，你是个好人，是我误会你了。”
承黄和煦一笑：“没关系姜姜，误会解开就好了。”
接着他又道：“既然我是个好人，那么我现在可以做你的朋友了吗？”
姜水愣愣地看着他。
“之前在天界遇到你，我就知道你是魔族公主，见你实在有趣，便想捉弄你一下，留你在身边做侍女也是我突发奇想，不料却害你跟妙戈起了冲突，还被父君发现，惹得魔尊不快，后来我听说你被魔尊罚跪，还被关了禁闭，便想着去看看你，可惜后来公务繁忙一直没得空，这次下界收服食梦貘没想到能遇见你，可你似乎一直都有些抵触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姜水低头不语，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是打开神族大门的钥匙？得躲着点你们仙族吗？
见她似乎不愿意说话，承黄接着道：“没关系，你不愿意说那就不说了，那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姜水。
姜水觉得有些无措，于是磕磕巴巴道：“当……当然，可以。”
见她答应，承黄立刻笑了，不过姜水总觉得他是被天宫里的规矩束缚久了，就连笑也曾放声笑过，只是扬起嘴角意思一下，于是她轻声道：“不是这样笑的。”
承黄疑惑：“什么？”
姜水道：“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开心，就应该大声笑出来，无论是在天界那几日，还是在人间这段时间，好像都没怎么见你放声笑过，在你们天界，放声大笑违反天规吗？”
承黄被她的话逗笑，虽然不是放声大笑，看起来倒也比刚刚微微扬起嘴角的样子舒服多了。
再说照麟这边慢悠悠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街上，听见夹道看热闹的人一声声的祝福，只想一头扎进马脖子里。
眼看着快要到州牧府了，却见一紫衣女子从天而降，照麟立刻觉得自己的嘴角开始抽抽：要不要这么高调？
果然，没见过这等功夫的老百姓开始跪倒一片：“是仙女啊!”
妧妧皱起脸蛋：不，我不是。
“保佑我今年发财啊仙女!”
妧妧：不，我不能。
“保佑我生个儿子啊神仙。”
妧妧看着夸张跪拜的人群，突然很想喊一句：“我不是神仙，我是魔族人!”
但是她忍住了。
指了指马上的照麟道：“跟我回去。”
照麟疑惑地看向妧妧：“为什么？不是你让我来的？你不会这时候反悔了吧，我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妧妧摇头道：“不是，陈州牧身体已经好了，你不用再去了，你现在要是进去州牧府这个门，可就要真的娶陈小姐了。”
照麟疑惑：“不会是你反悔了，不想演这出戏了，才来骗我的吧。”
妧妧扶额，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拽起他的衣领原路返回了。
只听得下面人声传来：“州牧女儿好眼光，神仙也看得上她的男人，这就给掳走了？”
“那这婚还结不结？”
“新郎官都被抢走了，还结什么结？”
“这神仙的做法显然不是你我凡夫俗子能理解的，不过若是这男子造化大，说不定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能成仙了，那你我今日也算一下见到两个神仙了？”
“诶对对对，快拜快拜，保佑我升官发财!”
“诶，求神仙保佑我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妧妧都不敢想象，如果承黄看到这幅景象会作何想法，仙族太子看凡人跪拜魔族中人，还向他们喊：神仙保佑!
二人回到住处，天刚刚擦黑。
照麟抱怨道：“回来就回来嘛，干嘛拽我衣领子，我堂堂魔族殿下，差点被你吊死。”
妧妧道：“活该，谁让你说一遍不听。”
照麟转了转脖子，找椅子坐下：“不是说那老爷子病入膏肓了，怎么会突然好了？”
姜水心下有些不安，道：“你们先聊吧，我去找找君华。”
承黄起身道：“我陪你去。”
姜水道：“不用了，君华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想跟他单独聊聊，很快就回来，不用担心。”
接着姜水踏出了房门。
照麟疑惑道：“怎么小水突然对这家伙这么客气了，还很快回来，不用担心？”
妧妧看着他被自己勒得发红的脖颈，还是有点不忍心：“我去给你找点药。”
剩下照麟承黄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照麟早就撤掉了禁雨的法术，什川镇此时大雨滂泊，街上根本不见人影。
姜水伸手捏了个避雨的口诀在头顶，才勉强能看清路。
反正四下无人，姜水索性飞身跃到半空中，在周围找遍了也没发现君华的影子。
姜水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找着，却见州牧府房顶站了个人影。
姜水飞身靠近，果然是君华。
他整个人浸泡在大雨中，似是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束好的头发有些都被大雨冲了下来，散在侧边脸上，目光锐利地凝视着脚下的宅院，手里还拿着姜水送给他的那把剑。
姜水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伸手也在他头顶捏了个避水决，开口道：“冷吗？”
君华猩红的眼眸望向她，克制自己一般握紧剑柄，却还是尽量用温柔的声音回答她的问题：“不冷。”
姜水也坐下，身体瞬间被大雨打湿，只留脸上和胸前一片干爽的地方，她伸手拨开君华额头上被冲下来的头发，温柔地开口：“可以跟我讲讲吗？”
四五个喘息之间姜水听见的都是雨水砸在地上树上房顶上噼里啪啦炸开的声音，万籁俱寂，只有雨声。
终于他开口，声音却异常冰冷，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十二年前，我父亲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离国宰相，母亲是上京众多王公贵族女眷羡慕的宰相夫人，我父亲有个交好多年的朋友，两人志同道合，一同在朝为官，离朝三十五年，西莜来犯，宣威将军奉命带领十万大军镇守边境，我父亲奉命督战。”
“西莜十五万大军压境，离国一时无法调集那么多戍边将士，我父亲于是上奏皇上请求盟国北乌的支援，北乌的支援速度很快，不久之后西莜连连败退，离国接连收复失地，西莜此时递上降书求和，两国交战，横尸遍野，生灵涂炭，饿殍满地，我父亲不忍百姓继续颠沛流离，便上疏劝诫陛下接受西莜的降书。”
“皇上驳回了他的奏章，并且下旨以西莜东方三十座城池为目的，不夺下那三十座城池不许大军回朝，北乌自然也愿意分上一杯羹。”
“两国大军一路西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在雁回关被困，宣威将军和北乌首领被擒，离朝不得不接受与西莜议和，战事终止，大军班师回朝那天，我父亲与他手下的幕僚全部下狱，罪名是通敌卖国。”
“西莜使者交上离朝的布防图，口口声声说是我父亲交给他们的，坐实了我父亲的罪名，通敌叛国，株连九族，我父亲母亲的族人，上上下下七十口，除了我和我母亲，都死在了十二年前那个夜晚。”
“父亲把我和母亲藏在枯井中，我亲眼见到那人宰相官服加身，手拿着圣旨趾高气昂地来到我家，对我父亲说：“你看，不就是宰相吗？贤弟如今也坐上了。”
“那人一边一剑一剑刺向我的族人，一边嘲讽我父亲识人不清，引狼入室，他小小一个圈套，就能让皇帝把相位送给了他，我父亲不堪受辱，不敢相信自己以性命相托的兄弟会背叛他，更不敢相信自己辅助了几十年的皇帝如此轻信小人残害忠臣，悲愤之下，撞剑自刎。”
“听说那人几年后打算辞官归隐，皇帝不舍，于是任他做了雍州的州牧。”
他说到这里，握剑的手已经抖得厉害，眸中狠厉一片，眼睛一眨不眨地往下盯着。
廊下躲雨的小丫鬟怀里抱着一盘吃食，似是怕耽搁主人时间，一头扎进了大雨里。
姜水收回目光，伸手覆在君华握剑的那只手上，悲伤道：“这就是你不练剑的原因吗？”
他低下头，右手摩挲剑身上雕刻细致的桃花，算是默认。
想到九年前她再次遇见君华，他布衣褴褛，靠说书养活自己和病重的母亲，原来是经历了这么多难挨的事情，姜水也低下头看着下方张灯结彩的宅院，问道：“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动手？”
他道：“原本是打算婚礼完成后，他了却心愿再动手的，这样也不算太过残忍，我还能报了仇，两全其美，可是他却突然好了，我一时有些犹豫，毕竟他如今这岁数也活不了几年了。”
姜水皱起眉头看着他失去血色的一张脸，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报仇还要考虑别人的心愿？还要考虑残不残忍，真是个傻子。
又听见他道：“其实刚刚在你来之前，我也想就这样下去，砍下他的头颅，为我父亲和族人报仇的，可是我听见陈小姐哭喊着叫他父亲，说她与父亲相依为命，没有父亲她也活不下去了，我就又犹豫了。”
“我失去至亲已经如此痛苦，陈小姐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和我一样痛苦。”
雨水没有再落到君华的脸上，他的脸上却都是泪水，姜水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哭，却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挣扎。
杀父之仇，灭族之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在这屋顶上坐了一天，看仇人锦衣玉食，承欢膝下，又想到自己十七岁亲眼看着父亲含恨撞剑自刎，族人被乱剑砍杀，后来母亲久病不治而亡，心里是什么滋味？
姜水伸手把他拥进怀里，他的身体那样冷，她不停地抱紧他，希望自己能给他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可他只是呆愣愣地由着自己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雨停息，雨声也停止。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土壤的味道，只有蟋蟀偶尔传来叫声，扰得人心烦意乱。
姜水的手触碰到那把剑，轻轻开口道：“如果你还想报仇，但是不忍心的话，我可以帮你。”
君华缓缓地离开她的肩膀，目光复杂地看向她的眼睛，确认了她不是在开玩笑。
忠君爱国的人枯骨黄土，成家七十多口人命不得安息，那人又怎配心安理得地安享晚年？
又是一阵沉默，姜水知道他在犹豫，只要他一开口，她愿意立刻飞身下去替他一剑了结了那个人。
可是她最后听见他说：“不了，下次吧，下次换把剑再来。”
他并不看她，说话的声音那样轻，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可是姜水知道，没有下次了，他穷困潦倒时还愿意用全部家当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青楼女子，又怎么忍心见陈媛媛变成下一个傲霜姑娘？
成君华啊成君华，为什么要这么善良？
“姜水，谢谢你。”君华郑重道。
“谢我什么？”
谢你九年前找到我，谢你在母亲病故以后带我走，否则我可能会在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就去报仇，然后第二天沉尸荒野。
谢你，让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