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1/1)
第一声鸡鸣响起时,俞洲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打鼾声和翻身声此起彼伏,试图制造出一场唯独没有说话声的闹剧。他迷瞪地眯着眼在黑暗中适应了好几秒,头脑才算是完全清醒过来,随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就着小窗口透过来的一点点光线,穿上比昨天那件棉衣新了点的军绿色棉服,再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一个狗皮帽子和一双棉手套,想了想,又拿了一条围巾。
今天温度明显比前几天更低,很有可能要下雪,况且现在大概是凌晨三点多,一天温度最低的时候,不做好保暖,一会出门就难熬了。保暖装备准备好了,俞洲平又揣上钱票等必要的东西,先到厨房用冷水囫囵地搓了一把脸,漱了一下口,然后推出小仓库里的独轮车,左拐右拐,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往昨天藏野猪的地方去。
他始终记得林淑慧说他经常去黑市的那句话,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个环节暴露了,目前看来,知青点能猜到个大概的应该只有于海冰和裴真真,这两人是得利者,不会往外说的。
走到半道,俞洲平注意到另一条小路的几米开外有个黑糊糊的身影,正往他这边走来,他提起心神,试探地叫了一声林宝芝,对方回应了句“是我”。很莫名其妙的,俞洲平突然想到了“吾道不孤”这句忘了出自哪里的不太恰当的话,不自觉地翘了一点嘴角。
待走近,他看到林宝芝头上缠了一圈围巾,衬得她本就很瘦的脸更小了一圈,不过,也因此遮挡住脸颊丑陋的凹陷,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柔软。
“我以为你会起不来。”俞洲平说。
林宝芝没有找到手套,为了取暖,她把手紧紧揣在口袋里,抬起眼皮平淡地道,“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不是事实。”
俞洲平不想被她刺了这么一句,挑起眉头说:“好吧。”
他们谁也没有手电筒,好在野外有一点星光和月光,能勉强地视物看路。两个人并行,虽然偶尔才搭一句短促的话,路程也好似被缩短了,没一会,就来到了目的地。林宝芝找出昨天丢的扁担,往土里刨了几下,就刨到了裹着野猪的编织袋。
两人一人抬一头,用力把野猪拉了出来,拍掉上面的土,检查野猪没有被虫蚂撕咬的痕迹后,把它抬到了独轮车上。俞洲平推车的时候,特意从仓库里拿了一块破雨布,正好盖在上面遮挡视线。
“我走了。”俞洲平提起了车把手。
林宝芝朝他随便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赶紧走。
一秒、两秒……好几秒过去,俞洲平一动不动,林宝芝的手已经重新揣回兜里,纳闷道:“怎么了?”
俞洲平回头看她,眨了眨眼,问:“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林宝芝也眨了眨眼,疑惑道:“有什么可说的?”
“你就这么放心我一个人把东西带去卖,不怕我故意昧了你的钱?”俞洲平真心觉得林宝芝心大,要他他估计是要跟去的。
“你会吗?”林宝芝反问,她自然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刚认识一天的人,比起说相信俞洲平,更准确的表达是她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当然要是她判断出错,这个损失她也能承担得起。
俞洲平笑了,“我不会。”他蓦然起了一个念头,真心实意地对同一个人发出第二次不同的邀请,“你要和我去见识见识一下吗?”见识一下黑市,见识一下这个年代的荒唐——本该值钱的东西一文不值,偏偏寻常的东西有钱也难买到。
林宝芝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她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在俞洲平眼中好似带着春天温暖气息的笑,他的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听林宝芝说:“下次吧,今儿有事。”
林宝芝是真的有事,她昨晚最后请求林老爷子去大队委那边把她户口上的亲属关系修正,只有这样,才算是彻底和黄翠花及林老二两人割裂开,以后,黄翠花要卖谁都与她无关。林老爷子沉思了一下,答应了,说今天上午和她走一趟大队委。
俞洲平知道不能强求,稍感遗憾地说:“回头见。”
林宝芝嗯了声,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冷漠,补了一句客气话,“路上小心点。”
俞洲平走出清水村,走上通往镇上的大道时,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林宝芝不想客气但却装作客气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林宝芝不觉得自己有意思,她出于礼貌目送俞洲平走远后,转身往林家小跑而去,回到去天依然是黑的,远不到上早工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利索地爬炕上打算再睡一会。
昨晚算是和黄翠花彻底闹掰了,林宝芝没有再回东厢房睡,把自己的床铺和个人用品全搬到了林老太这屋。值得一提的是,林淑慧厚着脸皮没有搬走,两老口也没有赶人,所以,林宝芝现在是睡在她的旁边。
她上炕时,林淑慧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吵死了”,林宝芝没理,她知道林淑慧烦躁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她先前起床时,这个人就在不停地翻身。不过,林淑慧伤了脚,走路不便,林宝芝不怕她跟踪她,她也同俞洲平一样,在附近七拐八拐一会才往山脚下走的。如果林淑慧想揪住这点深入追究,她可以说自己是去茅房。
躺了一个多钟,林家终于有了起床的动静,林宝芝往被窝里深窝了一小会,然后猛地一把掀开被子,让冷空气把起床的惰性全部驱除。
没等走出房间,她听到外头有小朋友在喊“下雪了”“下雪了”,她两步并作一步冲出房间,果然看到洁白无瑕的絮状物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飘落,像世界为天神即将降临制造出来的盛大欢迎仪式。尽管在她的世界,林宝芝已经看过无数场雪,她依然觉得好美。
她喜欢这种在指定季节出现的美丽之物,有人说它注定易逝,因而从它身上看到哀殇。她却看到了生,一年一往复,也许会迟到,却一定会到来,把往年的希望带到了来年,这不是倔强的生命力吗?
林老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说:“宝芝喜欢雪呀,娘……我也喜欢雪。”作为农民,就没有不喜欢雪的,林老太虽然说不出它具体的好处,但她知道今年下够了雪,来年庄稼的长势就会好一点。
林宝芝知道林老太为什么突然改了自称,无非是愧疚作祟,她能醒来就喊黄翠花为娘,自然也不会介意喊林老太娘,称呼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称呼,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于是,她偏头看着林老太,说:“娘,我们去做早饭吧。”
林老太“哎”地应了声,激动得哽咽起来,她抹了一下眼泪,说:“去、就去。”
雪越下越大,饭差不多做好时,安装在门口的小喇叭里传来大队长的通知,说今天上工推迟,什么时候上工等通知,通知的尾音刚落,林宝芝听到了周围邻里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林老太也高兴,有些没话找话地同林宝芝说:“许久没有休息了,大伙都盼着这场雪呢。”
“嗯。”林宝芝。
林老太不介意她单音节的应话,又说:“娘还有一块压箱底的布料,棉花也存了一点,晚点我给你量个尺寸,然后裁件新棉衣。”以前被林淑慧占去的东西就占去了,她拉不下脸来要回,而且林老太觉得林宝芝是个骨子里有点傲气的人,说不定也不屑要回来,那不如干脆做件新的。
虽然明面上是没有多余的布和棉花的,但她和老头子这些年给林淑慧偷偷存下了一笔不小的嫁妆,提前动用了就是了。不仅棉衣,鞋子、裤子等一并都给做新的。她闺女换回来了,就不能再任由她穿得像个乞丐了。
林宝芝心里叹了口气,这迟来的补偿,终归是太迟了,原身已经没了。她私心里其实不太想接受,一旦接受,以后和林家的牵绊会越来越深,而牵绊,岂不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但她最终道:“谢谢娘。”她未脱离林家,于别人而言,和林家就是绑在一起的,她的矫情,无人在意。
林淑慧一直在炕上没起来,听着她们分配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冷笑连连。
大家没有出工,家务活就是分着干了,吃了早饭,林宝芝就没什么事了。林老爷子把几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今天不用上工,大家都得闲,正好把家分了,也别等晚上了。”
林老大和林老三见状又劝了几句老父亲,后面看实在是劝不动,两人无奈地转身出门,一个去喊林氏的族老,一个去喊了生产大队长。正式分家一般都是请这两个人来当见证,他俩权威大,适合当见证人。
没大一会,林氏族老就和大队长到了。这一代的族老年纪比林老爷子还年轻一点点,头发半白,眼神锐利,是那种凡事心里都有谱的人,不好糊弄,手上拿着一册族谱。
大队长40多岁的年纪,长相憨厚,给人很好说话的感觉,林宝芝却觉得他滑头心思深,眼睛不大,习惯性地眯着,留心一点会发现上头时不时闪过一道精光。林宝芝对他这样不意外,没点心思的人怎么能安安稳稳当了好几年大队长,又盖起了村里头一栋砖瓦房呢?
清水村的风气总体上不错,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事,说明这个大队长在给自己谋利时,也不忘干正事,林宝芝对这样的人不反感。反而是那种很直不懂变通,完全为别人着想的人才让人害怕,因为那样的人会有一种扭曲的虚荣心,他的为别人着想大抵是建立在自以为是的基础上的。
正常人都会想让自己的亲人舒服点的,他全部让利出去,只能说明人不太正常。
李队长同族老打了声招呼,笑着对林老爷子说:“林叔,你这分家分得很突然,树平来找我时,我都不敢相信。”林树平是林老大的名字。
林老爷子微微拘谨道:“大队长,不突然了,转眼间我都快到当太爷爷的年纪了,一大家子挤一屋吃饭都快挤不下了,早该分家了。”
李队长继续笑,“儿孙多,说明你老福气大呢。”
寒暄了几句,很快进入了正题,族老扬声问:“铁柱,你想怎么分?”林铁柱是林老爷子的名字。
林老爷子拿出了一个铁匣子,打开里面是很细心整理好的纸币及零散几张票据,他说:“目前家里的积蓄全在这里,总共有90块钱,布票2米,肥皂票1张,红糖票1斤,瓜果票1斤,肉票2斤。除了钱票,目前家里粗粮总共80斤,自留地4小垄,加鸡舍里4只鸡。”
林老爷子环顾三个儿子,“我和你娘带着你们妹妹单过,所以这些东西平均分成4份,有问题吗?”
没等自家男人应话,王小英第一个表示不赞同,她说:“爹,你和娘分一份我没意见,但是我家文富和文贵早早就跟着我们去上工,为这个家挣了不少工分,平分的话是不是不太公平?”林文富和林文贵是林老大的两个儿子。
杨爱荷开口反驳:“大嫂,你家文富文贵虽然去挣工分了,但他们吃得也多啊,再说,孙辈中就只有你家文富结了婚,筹的彩礼公中可是出了大半,这个你怎么不提?要我说,你得从你的份中补贴我们其他两家一点钱。”
王小英的眼睛瞪圆,怒冲冲地对杨爱荷说:“彩礼的钱怎么能另算?这本就是该公中出的钱,谁叫你家文远没到娶妻的年纪的。”
黄翠花勉强打起精神,她是绝不甘愿吃亏的,道:“我同意孩子三婶的话,当初文富彩礼公中出了20块钱,平分下来一家快7块,我也不同大嫂你计较那几分几毛钱,你只需补贴我们两家一家6块钱就好。”
王小英想生撕黄翠花的心都有了,就算要平分也不是分三份,而是四份,每家最多5块钱,更何况黄翠花根本没资格提这份钱,她嗤笑了几声,用不容打断的语速道:“黄翠花,你暗中调换婴儿,让我和老三家给你养了18年的女儿,这事你怎么不提?”
这段话像惊天霹雳,把李队长和族老差点霹焦了,两人面面相觑,嘴巴张得老大。
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林淑慧是黄翠花的女儿,而不是林铁柱的女儿?
两人怔愣了一会,齐齐把目光转向黄翠花,林老二的媳妇这么恶毒下作的吗?
黄翠花羞愤得满脸通红,她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发生了,吼了声“王小英”,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过去,王小英敢当众揭了她的面皮,她就要挠花她的脸。
林老大就站在王小英旁边,自然是不会眼睁睁看自己媳妇吃亏的,粗壮的手臂一伸,把黄翠花拦住了。黄翠花现在已经把理智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谁拦她她就挠谁,一爪子抓上了林老大的脸。
王小英一看自己男人脸上五道长长的血痕,胸膛瞬间气炸了,她身材比黄翠花壮,力气比她大,不由分说抓住黄翠花的头发,啪啪啪地赏了她几个大耳光,这还不算,手收回来后,对着她胸口耸起的地方,又用力捶了一拳。她和不少女人干过架,知道捶什么地方最让女人痛苦。
黄翠花完全不是对手,披头散发地抱着胸“啊啊啊”地惨叫,状若疯子。
林宝芝多看了眼王小英,对她的战力略微欣赏。
林老二不但没有上前去帮黄翠花,甚至对她没有半分心疼,他缩着身子,一心一意希望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到他。
林老爷子等闹剧差不多结束时,重重地磕了一下搪瓷杯,“闹够了没有?”
王小英哼了声,吩咐儿媳去取红花油过来,男人脸上这么长的血痕,不处理一下,发脓可就难受了。
李队长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斟酌着问:“林叔,刚才树平他媳妇说的可是煞有其事?”
林老爷子就知道这事一定会爆出来,他也没想过替黄翠花隐瞒,点头叹气,把事情大概解释了一遍,又道:“就是大队长你不问,我晚点也要去找你说说,我打算把宝芝的户口关系更正过来,不更正,我害怕后面黄翠花这个恶妇继续对我女儿使坏。”
李队长深以为然,能做出换女儿,又虐待别人女儿即自己小姑子事的人,真有可能逮着机会就行迫害之事。
闹了一场,接下来分家的事倒是顺了很多。
最后定下的方案是大面上的财产平均分为四份,一房领一份,林老大家另补4块彩礼钱给林老三家,林老二家没有。然后总共5间房子,三兄弟一人一间,两老占一间,剩下的那间归林老大,但他要补两个兄弟一人7块钱。厨房碗筷等用具也是平分,谁要大铁锅,谁需要补其他房各两块钱。
再就是今年分钱分粮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凭工分和人口各领各的。养老费今年不用交,从明年开始算,每房每年交5块钱。
族老在族谱里记录下分家日期,顺便更正了林宝芝和林淑慧的身世,之后又利索地帮忙拟了一份分家书,确认没问题后,三兄弟在上面签字画押,分家的事就这样定了。
林淑慧期间一直保持沉默,等李队长和族老打算走的时候,她拖着伤腿走过来扑通地跪在了林老爷子脚下,流着眼泪说:“爹,不,爷爷,我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娘做了这等恶事,我羞于与之为伍。不是有句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我害怕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也会被她教唆成恶妇,求爷爷成全我。”
她说完,咚咚咚地往地上磕头,额头上很快沁出红色的血液,大有林老爷子不同意,她就磕到地老天荒的势头。
林老爷子下意识去看林宝芝,林宝芝面无表情,什么话也没有说。林老太咬了咬唇,眼看林淑慧磕得人都要跪不稳了,最后于心不忍地喊了一声林老爷子,林老爷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别磕了,我同意你就是了。”
黄翠花头重脚轻地走到了林淑慧旁边,愣愣地问:“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她换孩子固然有私心,想节约点养孩子的成本,但最主要是为了让林淑慧有好日子过。未分娩前,她总听林老太说想要个女儿,听的次数多了,她就知道林老太是真心疼女儿的那种人。
分娩的时候,产婆一说生的是女儿,林老太就露出了微笑,也是因为那个微笑,黄翠花下定了决心,想着她女儿以后有两老口疼,又有三个哥哥宠,日子一定过得美。于是,她寻了个林老太昏睡,屋里正好没人的空档,偷偷地调换了孩子。
换完孩子,怕以后有人从孩子的长相上发现端倪,她日夜祈祷,祈祷林淑慧的相貌不要随了她。又后来,林淑慧长大了,清秀的眉眼间慢慢有一点她的影子,她果断地留了丑丑的刘海,尽量不让人把她和林淑慧联系在一起。
还有,她苛待林宝芝得的好东西,也尽数送给了林淑慧,她自认为自己做得够够好的了,结果,林淑慧就是这样对她的?黄翠花的心像掉入了冰窟里,冷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她重复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