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后记(1/1)
苻安阳在慕容冲怀中没了声息。
慕容冲呆呆地坐着,他痴恋着摸着苻安阳的面容,
“安阳,”慕容冲颤声,“别丢下我一个人。”
慕容冲仍然轻声呼唤着,
有人推门进来,慕容冲恍若未闻仍然紧紧地拥着怀中的人儿。
苻安阳静静的躺在他的怀中,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她解脱了。
“姑娘!”凄厉的一声尖叫在慕容冲耳边响起,
慕容冲听出来人是佩儿,他跪坐在那里,
“安阳,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
佩儿跪坐在一旁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要触碰苻安阳,但是慕容冲抱的太近,佩儿一丝机会也无。
“是么..“
慕容冲冷笑出声,他抬手摸着苻安阳的面容,那样安详平静,一点都不像他记忆中那般灿烂如阳的三公主。
“什么话都没留下吗?”
慕容冲喃喃自语,佩儿在身旁泣不成声,“我们姑娘,太苦了。”
“苦?“
慕容冲重复了一遍佩儿的话。
是啊,他之前还奇怪苻安阳为何突然变了性子,现下想来,她那是就打算好了吧。怪不得这几天慕容冲总觉得苻安阳看着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那样的痛苦凄切而又不舍。
慕容冲原本以为是苻安阳想要毒杀他,甚至他已经劝自己接受这样的命运。
他那时想,如果死在苻安阳手里似乎也不错。
他死了,苻安阳便能带着他们的子嗣继续活下去,不用再这样百般煎熬,痛不欲生。
慕容冲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苻安阳与他总是不同的。
佩儿眼圈红的厉害,却还努力稳着情绪说,“姑娘,是不愿将军为难。“
慕容冲闻言浑身一僵,然后就是原本沉下去的痛苦如同惊涛巨浪拍打到他的身上,巨大的哀痛猛烈的敲打着慕容冲的内心,将他撕扯得粉碎,痛的他甚至直不起来身。
安阳,最终还是因他而死。
慕容冲看着怀中人的面孔,毫无声息。
她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笑着唤他了,慕容冲终于明白,记忆中那个一派天真穿着黄色衣裙的姑娘,永远的离去了。
“安阳,”慕容冲怮动出声,“…只有我一个人了。”
是啊,天地之大,他慕容冲却已然是孤家寡人。
爱他之人和他爱之人,都已离去。
一阵腥锈味从慕容冲喉间猛地涌了出来,
“呕。”
慕容冲吐出一大口血,血迹染在了安阳和他交错的身影上,慕容冲眼前一黑,就直直的跌倒了下去。
…
慕容冲再次醒来,发现已经身处自己的床榻上,
底下乌压压的跪了一片人,为首的军医颤颤巍巍的走上前说,
“是大悲伤身,疗养几日便好。“
慕容冲挥了挥手让军医下去,他在抬眼看着底下跪着的众将士,心中却只觉得麻木悲怆。
安阳死了,他就算要了这天下又能如何?
姚苌壮着胆子上前,“公子…节哀顺变。“
“她呢?“慕容冲开口只问,
姚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慕容冲说的大概是苻安阳的遗体,便跪下答道,“苻姑娘,已经入土为安。公子昏迷几日,下官便斗胆替您做了主。“
“还望公子恕罪。“
慕容冲挥了挥手,“爱将何罪之有?起来吧。“
姚苌却没起身,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回禀公子,还有一事末将不知该讲不该讲。“
“但说无妨。“
“苻姑娘身边的那名婢女,昨日以怆棺殉主。“
佩儿死了?慕容冲闻言才抬起头,正眼看向姚苌,“她是忠心。”
原本慕容冲想吩咐厚赏佩儿的家人,但是才愈张口便想起来佩儿本就是一介孤女,孑然一身,漂泊无依。
“厚葬吧。”
“是。”
慕容冲昏昏沉沉的下了地,那军医忙上前阻拦,“公子不可,您身子不好…”
慕容冲只略微抬眼,那军医便立刻消了声。
慕容冲没再说什么,看向姚苌,“带我去看看她。”
姚苌连忙应声称是,扶着慕容冲出了帐子。
天际泛白,太阳刚刚出来,映得整个草场都散发着光芒。
慕容冲乍一被太阳光着了眼,慌了神一下子没站稳。
“您没事吧。”姚苌出声询问,
“无事,”慕容冲咳了咳,“你带路便是。”
姚苌不再说话,只在前面带路。
草场的最深处,郁郁葱葱的青草上面竖立着一方小土丘。
他的小姑娘,就长眠在这里。
慕容冲突然想起,从前的苻安阳最是娇气爱美,她永远着一身最鲜亮的衣裙,在慕容冲身边吵吵嚷嚷,仿佛生来就自由散漫的翱翔于天地之间,她喜欢珍珠,喜欢鹅梨香,喝药一定要吃上一颗梨糖。
这样的小姑娘,如今就静静的掩埋在地底下。
慕容冲想到这里痛苦难忍,又要落下泪来。
但碍于姚苌在身后,他咳嗽了一声倒是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公子,汉人有个说法死后立碑,似乎是祈福之意…”
姚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慕容冲盯着那方土丘,沉声开口,“按你说的去办。”
姚苌恭敬应是。
“那石碑上可要刻写什么?“
慕容冲摸搓着手指上的勾玉,半响才出声,
“就写…”
“慕容冲之妻,苻安阳。“
…
攻城之事已到关键节点,军中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慕容冲只能先按下心中的悲伤,着手投入到军务之中。
原本念着苻安阳的心情和身体,慕容冲是打算等她略微好转再行攻城之事。
反正对于慕容冲来说,苻坚和他的王位已经是唾手可得。
至于拖延几天,实在是无关紧要。
但是安阳不在了。
那么再拖延就没有意义。
慕容冲仅用半天就杀进了秦宫,他将刀剑架到苻坚脖子上的时候,心中却没有意想之中的畅快和大仇得报的酣畅,反而只有疲倦和痛苦。
还有更大的恨意。
如果他和安阳不是相遇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苻坚那年没有强迫他为娈童,他和苻安阳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安阳也不会最后万念俱灰去寻死。
慕容冲恨不得能生食苻坚的血肉,他死死的盯着苻坚,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苻坚倒是泰然自若,甚至他还笑了笑,深深的看了一眼慕容冲,“凤皇,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
“你!“慕容冲气急,就想一刀砍断苻坚的脖子,可是苻坚深吸了一口气,
“你恨我,凤皇。“苻坚也知自己大限将至,却仍勉力嘱托,”我死不足惜,求你放了我的妻儿,和安阳。“
“安阳,“苻坚嘴唇嗡动,好半晌才说,”她喜欢你,又最是娇蛮,好好待她。“
“不要因为我,伤了她的心。“这一刻苻坚的脸上露出了独属于父亲的慈爱和担忧,仿佛他只是把慕容冲当成自己的女婿,在嘱托他好好对待他的女儿。
可是安阳早就不在了。
慕容冲愣神的功夫,苻坚突然撞上了他的利剑。
那利刃极其锋利,霎时就刺穿了苻坚的喉咙,血水喷发,直喷了慕容冲一头一脸。
温热的血黏在慕容冲脸上,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大仇终于得报,他实现了童年的诺言,亲手杀了苻坚。
他终于坐上了这巅峰之位,得到了万民供养。
慕容冲丢了剑,跪坐了下来。
暮色时间,阳光透过云层,蔓延出来,染的天空一片血色。
微风吹来,慕容冲才乍醒。
一切…都结束了。
…
慕容冲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他平静的处理了一切后事。
当手下将秦后苟皇后和二公主安宁公主捆绑着扔到慕容冲的面前时,慕容冲只看了一眼,他曾经在宫中曾见过苟皇后。
印象中的苟皇后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慕容冲还记得旧时他仍在苻坚的后宫之时,苟皇后也曾经多次出手帮扶他们姐弟二人。
那时,苟皇后看向慕容冲的眼神里全是同情和怜惜。
但现在不是了。
苟皇后被捆绑着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兀自叫骂着,“慕容狗贼!你杀了我夫,为何不干脆杀了我!“苟皇后全然没有了之前端庄华贵的样子,她头发散乱,眼睛通红的瞪着慕容冲,嘴里更是骂骂咧咧的叫嚷着。
二公主安宁公主也跪在身旁,曾经名盛一时的才女如今也是狼狈之极。她如花似玉的脸上满是鲜血和灰尘,不同于苟皇后的叫骂,安宁公主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沉默着抿着唇。
但是却努力的直起自己的身子,将脊背挺起。
慕容冲嗤笑,这一家人,倒是如出一辙的刚烈。
慕容冲抽出佩剑,比划到了苟皇后的颈边。
利剑贴到苟皇后身体上的时候,慕容冲明显看到了这个女人的颤抖,但只有一瞬间。很快她就镇定下来,继续叫骂,
“慕容狗贼!你怎么不动手啊!”苟皇后啐了一口,慕容冲将刀剑使劲往苟皇后颈边一划。
“母亲!“安宁公主终于尖叫出声,一点一点挪动到苟皇后的身边。
但是想象中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
慕容冲用的这把刀,是没有开刃的。
“你!..”苟皇后惊声。
慕容冲将剑扔到了地上,转了转手腕。
“我答应一个人,不杀你们。”
苟皇后惊奇的瞪大了双眼,安宁公主最先反应过来,
“是安阳?“
苟皇后眼神里也焕发出光彩,“安阳在那里?“自慕容冲率军攻打进皇宫,苟皇后就一直没见到安阳,她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早就已经魂归长生天,因此如此疯癫。
“我不会让她见到你们。“慕容冲开口,“我会许她后位。”
“而你们,”慕容冲蹲下来和苟皇后平视,这会儿苟皇后没有在出口骂他,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种期望。
“作为皇后的亲人,我自然会好好待你们。”
苟皇后却听不进去了,她痛哭流涕,刚才强装的镇定完全崩塌,“活着就好,”苟皇后又哭又笑,“活着就好。”
安宁公主面上也是愉悦,但很快她又看向慕容冲,“那你,可要好好待安阳。”
慕容冲心中哀痛,但他还是继续说,“但是,我不杀你们,却也不想再见到你们。”
“你们走吧,离开皇城,走得远远的。”
“我会派人安排妥当。”
慕容冲抬了抬头让手下给他们二位松了绑,
“带下去,换身干净的衣物。”慕容冲继续说,“明日就启程吧。”
苟皇后和安宁公主互相搀扶着下去了,在出门的一瞬间,安宁公主转过了身,她眼中清明一片,仿佛已经了然。
她看了看身边激动的母亲,朝着慕容冲微微点头示意,
“谢谢你,慕容冲。”
安宁公主说完这句话,消失在慕容冲的眼前。
…
庆功宴定在半个月之后,慕容冲重新规划了装饰了秦宫的宫殿,但是规划到太鞠殿的时候慕容冲却沉默了。
“陛下…”身边的工匠恭敬着开口。
“太鞠殿。”
“就不要动了吧。”慕容冲说,“一草一木都要保持原样,不然,寡人拿你们试问。”
工匠恭恭敬敬的应了。
不处理公务的时候,慕容冲便独自一人在太鞠殿内独坐。
太鞠殿的小花园还有苻安阳最爱的秋千,那秋千架的很高,慕容冲仿佛能看到苻安阳在上面兴高采烈摇着秋千的样子,秋千藤上面爬满了凌霄花,正是好时节,火红的凌霄花肆意绽放,慕容冲轻轻一笑,这样灿烂的花儿,的确适合她。
殿内还是苻安阳在时的陈设,月影纱制成的床帐,红木的妆台,慕容冲走进那个梳妆台,拉开了里面的小匣子,里面还躺着苻安阳的各种首饰发簪。
他们躺在里面保养得宜,仿佛佳人仍在。
慕容冲轻抚着眼前的首饰,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眯着眼睛笑着喊他慕容冲了。
…
庆功宴如期而至,在开始前,慕容冲从姚苌那里得到了一个小匣子。
“是从苻姑娘的帐内搜到的。”姚苌恭敬道,“臣怕您伤痛,故而一开始没有交给您。”
慕容冲颤抖着接过那匣子,上面用贝壳镶嵌了一只小兔子,一看就是苻安阳的东西。
姚苌交了匣子恭恭敬敬的退下去了,偌大的正殿只余慕容冲一人。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和慌乱的心跳。
他以为,苻安阳没有给他留任何东西。
慕容冲以为苻安阳是恨他的。
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一下子打开了那个匣子,
“啪嗒”
随着匣子弹起,慕容冲也看清了里面的物品。
那一瞬间,悲伤如同烈火炙烤着慕容冲,在他本就巨大的伤口上重新拿刀狠狠劈开,然后使劲的研磨,让他肝肠俱裂,无处可逃。
他以为里面可能会写骂他的话,或者什么都没有。
但是,那匣子中,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块儿玉佩和一缕秀发。
他想起来苻安阳经常念的那句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凝。”
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使得慕容冲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但是他紧紧的护着怀中的匣子,不让他有一丝磕碰。
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慕容冲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那是巨大的痛苦交织着不可言述的惊喜,他狼狈的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装若疯魔。
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带给慕容冲的冲击更大。
情绪的剧烈抖动,直到庆功宴的开始,慕容冲坐在上首仍然沉浸在恍惚之中。
“陛下,”直到身边的内侍在他耳边轻声提醒,”您看,该开宴了。“
慕容冲才反应过来,挥了挥手。
于是尴尬的群臣也迅速作出反应,忽视了慕容冲的奇怪,装作无事的开始庆贺。
慕容冲饮下一杯酒,几乎是瞬间他就尝出了酒水有问题。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他的可敦可足浑氏又是个心计十足的,慕容冲见过无数种毒药,而现下他酒杯中的是最低端的。
使得他一下子就尝了出来。
慕容冲却未置一词,等着内侍着上了第二杯,他仍然喝了杯中酒。
是不是,喝下去这杯酒,就能见到安阳了?
这一刻,思念是如此清晰,慕容冲捂了捂心口。
那里藏着他刚才剪下与安阳交错的头发。
舞姬在宴会中央翩翩起舞,人们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台上的异样。
慕容冲抿唇,饮下了第三杯酒。
体内逐渐开始发热,然后慕容冲呼吸也开始急促,但是全身却使不上力。
这毒不致命,只是会让他浑身无力罢了。
慕容冲摇头嗤笑。
想杀他的人,还真是煞费心机。
但无所谓了,这人也算是正中他的下怀。
他暗中观察,很快便在舞姬中的末尾发现了一名鬼鬼祟祟的舞姬,她抬起的手不比别人柔润细腻,反而全是茧,那是常年练武之人才会有的痕迹。
那舞姬倒还算是泰然自若,但是慕容冲多么聪明,这点小计谋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慕容冲又端起第四杯酒,然后装作醉酒,全身瘫软地样子。
他眯着眼睛观察着那舞姬的动作。
若要下手,这是最好的机会。
不出他所料,那舞姬见慕容冲这般以为药效已起,便抽出袖中剑直直的朝着慕容冲刺去。
霎时间,原本热闹喜气的宴会变得慌乱,摔打的酒杯,跌落的盘子。群臣的惊呼舞姬的尖叫,姚苌冲了出来大喊,
“有刺客,保护陛下!“
但是那刺客已经冲到了慕容冲面前。
常年习武的惯性使着慕容冲闪避开来,那刺客没有刺到要害,自知失败转身便想逃。
慕容冲却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
那刺客大惊,“你不是…!”
但是她话还没有说完,慕容冲就带着她的手紧接着刺到了自己的心脏。
利剑贯穿的瞬间,慕容冲呕出一口血来。
然后他倒了下去,
恍惚间,他看到苻安阳一身绿衣红裙,娇俏着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她头上的绒球一颤一颤的,惹人疼爱。
慕容冲勉力抬起手来,想触碰苻安阳的身影。
“你怎么让我等了这么久?”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概是弥留之际,苻安阳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慕容冲笑了,他终于触碰到了梦中之人。
“嗯,我的错。”慕容冲温柔开口,他看着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心中畅怀。
苻安阳开心的牵过慕容冲的手,“看你态度诚恳,我就不生气了。”苻安阳抓紧了慕容冲的手,“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对吗?”
慕容冲回握,他牵住了这份羁绊,再也不会松手。
这世间万物,再也没有能分开他俩了。
“嗯,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史载:
慕容冲,字凤皇。慕容俊嫡幼子,二月封中山王。三五二年,慕容俊称帝,都蓟城冲生于此。明年,俊卒。三六八年为燕大司马,先有车骑将军之职,未载何年封。三七零年,秦灭燕,燕宗室及四万口迁关中。与其长二岁姊清河公主俱入秦王宫,为坚幸。三七八年,时定为常日,坚封为平阳太守。及三八四年年,坚败淝水之战,冲兵起而反秦,先蒲坂败窦冲,后奔兄泓。后部杀泓立冲为皇太弟,进兵长安。
冲称帝于阿房城,改元更始。益兵犹多叙,卒被逼长安城,西燕据长安,冲堵关中,纵兵大掠,人皆散,道路断绝,千里烟。三八六年,鲜卑思归,而慕容冲不肯归关东,为族人所怨,杀之,冲毙,时年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