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狂梦魇来应未料(1/1)
“哦。可是,眼睛流了泪,不就是哭了吗?”
“那只是泪水湿了我的眼睛而已,不是哭。”
她蹲下来,粉粉嫩嫩的小脸望着他,笑不露齿。
他被看的不好意思,承认了。
“我...我想我父王和母妃了?”
“什么是父王母妃啊?”
“就是爹爹娘亲。”
“哦,哥哥你不要哭,卿卿请你吃粽子糖。以后,卿卿会陪着哥哥的,哥哥也陪着卿卿,好不好。”
又是一转,宫深阙影,长长的御道无人无影,只她一人提着灯笼,寻找着出路。
忽然出现了一座汉白玉石梯,后面的路是黑夜压城一般,她无路可走,只有走上去。
那是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彩画飞檐,凤飞龙舞,天子的御座上无人,只是殿中藻井,龙头威势,目不转睛盯着殿中央的她,仿佛下一刻,便要把她吞入腹中。
她惶惶不安,有一道声音惊到了她。
“九姑姑,救救澈儿。”
她寻声找去,龙椅前的案下似乎有人。她小心翼翼地拂开案布一看,一个似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哭哭啼啼地,他抱着一方玉玺,眉宇清澈,凤眸绝美,看着好生眼熟。
还未待她做什么,身后一个黑影笼罩了她,她感到一阵寒风侵入。
那个黑影压迫着她,她未及看清,便被他紧紧抱着。
“顾小九,别走。”
声音如夜中之魔,下一刻,她便被身上的疼痛折磨而醒。
她浑身上下冷汗淋淋,她佂佂地望着。
梦魇,那是个梦魇。
顾令琰满怀茫然,一睁眼,便是撷芳阁,她的厢房内。她正躺在床上,额上放着弄过温水的巾子,而六姊姊正守在床边,六姊姊应该守着她很久了,困倦地不行,在一旁睡着了。
床外屏风外,有一个正歪着头的身影,少年挺拔玉立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是五哥哥。
顾令琰喉中干涩,想出声却怕惊醒了他们,她便静静地躺着。
门那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问荆脚步声轻轻,端着茶水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吵醒了五公子和六娘子。
他们已经在这儿守了三日了,天知道,九娘子昏过去的时候,大家伙有多慌乱,五公子甚至不待家主的命令,便闯进了祠堂,在家主眼皮子底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抱走了九娘子。
事情自是传开了,大家伙只以为九娘子又犯错了。到了天将晓亮时分,九娘子还未醒,甚至发了高热,五公子急忙骑了快马带了大夫回来,六娘子则是一直守在九娘子身边。
事情终究是瞒不了的,二夫人若非身体不济也是要守着的,是六娘子劝回去的。十公子也是,若非他人小,在这儿帮不上忙,五公子哄他回去做功课,恐怕也是在这儿守着。
然后就是太夫人、二公子、七娘子、八公子,分别来看过,又是大老爷夫妇,三老爷夫妇谴人来问过。
只有家主和四公子,一声问候也无。
问荆放下东西,转身一瞧,九娘子已经醒了,示意她不要出声,还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问荆会意,默不作声,手脚极轻,却还是弄醒了顾令琬。
“小九醒了。”顾令琬很是高兴,连忙又唤“五哥,小九醒了。”回头又叫问荆赶忙去芫芷院和太夫人的乐寿堂报平安。
顾令琰渴地不行,还是顾廷琤注意到了,倒了一杯水给她。见她还虚着,便扶着她,顾令琬见状,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这下顾令琰才喝上了水。
只是,她喝得太急,有些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慢点喝。”顾令琬温声道。
顾令琰问:“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发了三日高热,娘都担心坏了。”顾廷琤道。
当初,徐恨玉初入顾府,顾令琬不过一岁罢了,顾廷琤也不过三岁,皆生母已逝,顾允维做主让两个孩子养在了芫芷院。四公子顾廷璋原也是要养在芫芷院的,不过他当时四岁了又认生,便由太夫人扶养了。直到崇德二十三年,长公主病逝,派了一位周嬷嬷入府照顾顾令琬。
顾府哪里敢拒绝,顾令琬随后便搬离了芫芷院。后来年纪渐长,顾廷琤搬到了公子们所居的琢院,顾令琰也搬到了撷芳阁。
因此,顾廷琤不唤徐恨玉为嫡母该称的母亲,反而唤“娘”,顾令琬早年也是一声一声娘亲地叫,后来,不知怎地,改唤了“母亲”。
顾廷琤一夜都没睡好,顾令琰瞧他眼底乌青一片,温声说:“五哥哥先回去罢,一夜上守着我也累了。”
顾令琬也道:“五哥回去罢,我在这儿陪着小九。”
两个妹妹都这样说了,顾廷琤只得点头,“好,有事儿可要找我。”
“嗯。”
厢房内只剩下姊妹两个,顾令琰终是忍不住伏在顾令琬怀里哭了起来。
顾令琬像儿时那样让顾令琰在怀里哭,她只是轻轻拍着她“哭罢,忍不住了就哭,姊姊会陪着你的。”
谁言,锦绣堆里长大的姊妹只会勾心斗角的?也有姊妹温情在,何况,顾令琰自幼的琴棋书画皆授业于顾令琬,又是顾令琬牵着手,一步一步长到如今的。
虽非同母生,胜过同母生。
顾令琰道:“六姊姊,你喜欢一个人对罢?”
顾令琬闻言,陷入追忆之中“对。我很喜欢他,喜欢到,午夜梦回总是不经意间想起他。”
“那人是赵元真罢?”
顾令琬沉默不语,顾令琰知道那是默认了。真有意思,她们姊妹两个竟然喜欢上了一对兄弟。赵元真便是崇德二十一年,肃王派遣入都贺寿的二子之一,他是肃王的庶三子,如今真正意义上的长子,赵元康的三哥。
那年那日,六姊姊正在学弹五弦琴,她和七姊姊一人端着一碟糕点,在后花园里听六姊姊弹奏。
六姊姊喜欢悲伤的曲调,弹着弹着,六姊姊都黯然神伤起来,听地她与七姊姊到嘴的糕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七姊姊叹了叹“小小年纪,便伤春悲秋的。”
她问:“什么叫伤春悲秋啊?”
“就是容易掉眼泪,看到花谢了,叶落了会伤感。”
“哦。”
忽然,一曲轻快悠扬的笛声传来,如同悲秋风中,生出一朵春花来一般,叫人欢喜,既中和了琴曲中深深的愁伤,又多了轻快之感。
顾令琬听了,好兴致地以琴会友。
反正,顾令琰和顾令瑶听不明白。
这一笛一琴好像能对话似的,顾令琬越弹越起劲儿,她们俩个在一旁听地都犯困了。
直到黄昏时分,曲才终。
当时,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永嘉巷内除了顾府就是肃王府了,巷子里又没有找到旁人。顾令琰以为是赵元康,仔细一想,不对啊,赵元康字倒写的好,书也读的好,骑射也不错,六艺之中,独独在音律上欠了天赋。
上次,他吹了埙,那声音顾令琰听了都做梦魇了,偏偏他还固执,这可苦了她的耳朵。事后,顾令琰便从三叔顾允缮的书里,找了几句话劝他,世上并无完事,更无完美之人,这就得了。
不会就不会呗,她又不嫌他。
他嘴上听了,后来再吹给她听时,竟变好听了。好听到她耳朵里,到她梦里去了。
后来一打听,赵元康才说,他三哥笛子吹得最好。
后来几年间,每逢万寿节,赵元真都会提前来建康,一住肃王府就是大半个月。素日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顾令琬也在那段时日频繁出府。
总之,因便是如此,果便是如今。
可是,问荆不高兴啊,因为赵元缇只来了那么一次,此后替肃王送寿礼的只有赵元真了。
有一次,顾令琰曾看到问荆对着一块被切成两半的鹅卵石发呆。那是块里头被切开是墨白色相间的,外头却还有石皮,一半里面是隶书体刻的“云”字,另一半则是“宗”字。
听赵元康说,元缇这个名字是后来按宗室规定,幼子活到了四岁上,才能取名入宗室玉碟所取的。肃王的每个儿子未到四岁前都先取了小名,赵元康小名为“天驷”,赵元缇则为“宗卯”。赵元康行四,驷为谐音,天驷又是星宿“房宿”的别名。赵元缇行五,卯为十二时辰行五的时辰。
至于赵元真...,顾令琰倒是没听赵元康过他有小名。也不知今年肃王为何只遣使送礼入建康,没有派他的任何儿子来。
忆罢。
顾令琰问:“六姊姊,三党之争,若牵扯其内,恐一但之中有新帝上位,剪除党羽,赶尽杀绝。如果是太子胜,那么随、郁林王二党怕是难以存活,若二党胜,则反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还小,哥哥们前程未卜,祖母年事已高,爹爹已近不惑,母亲缠绵病榻。而我正值青春年少,世俗见识尚浅,或许,以后还会遇到喜欢的人。我早已修书一封寄予他,我在信中写道,逢君于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奈何,鹊桥难铸,红丝难系,不由我之任性。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六姊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其实早知道了,只是我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便会伤心,心心念念的又是痴心,到最后便成了平心,坦然面对。其中,多少苦愁掩,多少相思泪,多少强颜笑,只有自己知道。”
...
酉时,日沉。
问荆进来时,顾令琰正伏在西窗下,看着窗外三千橙云流动,夕阳余晖下,雁影划过。从前,每到秋冬之际,九娘子也总会在西窗下,看着雁飞残阳天,小一些的时候,九娘子会在西窗下学着大雁张开翅膀,和她说要是自己会飞就好了。再长大些时,倒多了几分六娘子的伤春悲秋起来,总会在西窗下念诗: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问荆放下衣物,转身瞥见了她擦了泪。虽是背着问荆,但主仆多年,亦亲亦友,问荆又何尝不知她心里的苦。
轻叹了一声,问荆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她从来都知道,虽然九娘子表面对她们亲和,可有时伤到极处,便如同一只躲起来疗伤的幼兽一般,不愿让人靠近。
除此之外,连每晚入眠时,有时候都是面朝里蜷缩在床榻里,抱紧了自己。问荆有时便会脱了鞋袜上去,温暖地怀抱着她,得了她一句她不冷。
“问荆,缡妆怎么样了?”
问荆笑道:“挨了几板子罢了,今日已经可以起身了,她让我交待娘子,可别趁她不在又熬夜偷看话本子了。我说,哪用得着你交待,我保管九娘子睡得好好的。”
顾令琰叫她逗得一哂,笑得泪眼模糊,笑着笑着,忽道“对不住,跟着我这种娘子,让你们跟着受苦了。”
问荆连忙到她跟前,温声道:“娘子别这么想。”
不待问荆劝慰,窗外一声雁鸣之声引起二人注意。二人一看,只见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灰白相间羽色的大雁,正栖在厢房外一棵已不见翠绿的黄杨树上。
仔细一瞧,它的脚踝上似系着什么东西,它兴奋地朝顾令琰“呷呷”叫了几声。
问荆自是不知,它就是顾令琰当日救回来的大雁,缡妆也只是知道,却没见过。
顾令琰笑了笑,“长生!”
长生听到了她的呼唤,飞到了窗槛上,顾令琰朝它的小脑袋,那处褐色羽毛上揉了揉“几日不见,长胖了,伤也好了。”
“它就是娘子救回来的大雁吗?”
“嗯。”
“咦,这儿还用红线系了封信。”
顾令琰只顾着揉着长生,偏不去看那信,冷淡淡的瞧着问荆摘下来。片刻后,二人又听到了雁鸣之声,只见那黄杨树上又飞来一只,是只母雁。
长得与长生不尽相同,它的头上没有褐色毛发,也是只白额雁。
长生似是在回应,又鸣鸣几声。
顾令琰笑道:“伤好了,便要高飞了是不是?还不愿孤单,成双成对的。”
长生点了点头。
顾令琰笑言:“去罢。以后若还记得我,可要在归南之时回来看看我。”
一双雁影且飞去,顾令琰望着那双雁影,渐渐地渺小,终究随那余晖一同消逝,她眼中的星子,也渐渐地黯淡。
问荆瞧她不说话,心知这信笺定是世子所写,而九娘子虽没说看不看,可心里一定是在意的。
问荆猜测之下,徐徐解开信笺,见顾令琰没有反应,便放大胆拆了。
一打开便先是一股淡淡桃花香。
世子到底还是念着娘子的,还记得用娘子最喜用的桃花笺,这时节,桃花笺最是难寻得的,几张便是碎银几两。对于旁的富贵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世子与娘子相比,月钱上不过多了几两。大抵旁人不知道,肃王教子极严,听说他自己都为了前线将士的军粮军饷都省吃俭用的,一双袜破了,叫随从补一补还能用。
何况,将来要承他王位的世子,他定是要教严了的,断不能叫世子养尊处优的。这些年世子除了笔墨上,也是勤俭着的,哪像太子的长子皇长孙和宁王世子,昨儿诗会,今儿打马球,前儿又新收了美娇娘,后又弃若敝屣的。
哪像世子啊,身边连一个婢女都不收,整日里深居简出的,活像避世之人。
若非,她和傅惊这些心腹里知道世子心里有娘子,只怕也如外人所道,世子更像个和尚。
问荆展开桃花笺,果见赵元康一手颇是内敛又劲骨的小楷字。问荆念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开口便是认错了,问荆险些笑出来,又继续道:“托长生为使,告尔卿卿,吾错矣。愿令卿卿愈后,十月三十日,宫宴散后,秦淮河畔一见,一诉衷肠。若不愈,则当弃此信,来日再言。”
念罢,问荆笑道:“文邹邹的。”
顾令琰闻言,无力般笑了笑“好。正好,我也有衷肠要诉,你代我回了罢,无需笔墨纸砚,只告诉他,好。”
问荆察觉顾令琰情绪不对劲,又深知,旁观者虽清,有时却始终只能旁观,当局者虽迷,有时非得他们自己了局才是。
当下,问荆只得答:“是。”
顾令琰又道:“顺便差人告知张娘子一声,我安好。”
“娘子放心,张娘子知道娘子那夜走丢,自己打听过了。我告诉了她,娘子发了热,才糊里糊涂走丢了,幸而府里人找到了娘子。”
“好。”
少顷,问荆又道:“明日是徐夫人生辰,衣物我虽已备下,南枝姑姑说娘子若觉得还没好利索,可以回禀,告知徐府一声。”
“不必。我已经好多了,舅母待我与娘亲好,她的生辰我定要去贺上一贺的。”
“既如此,明日便让我陪娘子去徐府罢。徐夫人特地派了人来,关心夫人身子如何了,让夫人别逞强去贺寿,心意到就好了。”
“嗯。舅母很好,所以,有其母必有其女,小表姊也很好。”
“徐府的十一娘子人的确好。只是,徐大人妾多,子女也多,她虽是嫡女,却非嫡长,又不如宠妾之子,子以母贵而得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