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所谓盛朝(1/1)
一弯新月高挂天空,在假山石后的湖面上,投下了浅淡的银光。
一片银杏叶飘落,泛起层层涟漪。
初秋的空气中,徒增了一抹凉意。
太宰府,曲廊亭,祝伯礼独自一人在饮酒。
他看着湖中泛起的一圈一圈涟漪,和那弯不断扭曲、破碎的新月。
抬起手,对月举杯。
“盛朝,呵!不过是你们拨弄历史下的玩物!”
“高兴了,就开创所谓的盛世,不高兴了,就推翻重新建立。”
一口饮尽杯中浊酒。
两年前的椿树盟约,不过是他想给融姝解围,随口一说罢了。
可他们,却在短短两年的光景。
一个军功赫赫,成了将军。
一个成了己国的王,连融姝都在今日,要嫁给温伯恒做王后了。
此刻,应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了罢!
而他?沾了光,不应该躲在阴暗的角落,卑劣地感到侥幸吗!
所有背后议论他的、讽刺挖苦他的、给他难堪的,让他吃闭门羹的,如今都被他一一报复了回去。
可他内心依旧郁郁!
被当初一个随口兴起的盟约,就赏了太宰之位,连带着这个硕大的府邸。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至少是他前半生,做梦都不敢奢求的!
“做你想要做的,一定都会实现!”脑海中记忆起,融姝站在杏花树下,杏粉色的裙衫随风舞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就与景融为了一体。
她在那儿,巧笑倩兮地看着他。
是啊!只要他想要做到,一定都会实现!
今日礼成前。
他曾不顾一切地狂奔到大殿上,却在看见那抹曾在无数次梦境中出现过的盛装,纯衣纁袡。
玄纁丝衣。
“我无父无母,唐大哥和祝大哥可愿代为姝之兄长?”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做,只看着她,嫁给了自己最深爱的男子。
那抹玄色上的朱颜红,深深刺痛着他的双目。
一杯接着一杯的浊酒下肚,胃里一阵酸楚与痛苦翻涌,祝伯礼又低下了头。
他看着接连几片落叶在湖面上,月光在不断扭曲、变形,最后再消散。
拥有了这么多的他,理应感到高兴呀!
祝伯礼抱着酒壶往自己头上倾倒,闭起眼睛,张开口。
大量的酒顺着他的头顶不断滴落。
是荣誉吗?当然是荣誉呀!
他什么都拥有了,却又感到什么都没有!
一如往昔,那个当年穷困窘迫、求门无路的自己。
他现在,依旧孑然一身。
他追求的到底是何?是忠心?是爱戴?还是她一人的心?
究竟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罢了,罢了,这个世界。
终究唯有自己,和这轮独月。
“你真的相信,她所嫁的,是最爱她之人吗?”
“你是谁?”祝伯礼有些神智不清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蒙面男子。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最想要的一切!”
“世人的认可,你最心爱的女人,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做你想做的,一切都会实现!’融姝的面容再度浮现。
祝伯礼死死地盯着蒙面男子。
他感觉,自己真的可以!
四年间,他借助此人的力量,逐步坐稳太宰之位。
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上,一时权倾朝野。
出使各国期间,祝伯礼私下结识了大量的政客。
天时、地利、人和、皆已具备,只差一阵东风。
祝伯礼看着书房里的羊皮地图。
伸手仔细的抚摸着己国疆域。
四年的磋磨,羊皮地图早已被他摸的有些泛白。
祝伯礼将一根根,刚从那些不服管教的‘老骨头’身上,剔出来的新鲜指骨,插在羊皮地图上。
围着“苣国”密不透风,插了整整一圈。
让他数数,多少天了?
“170,嗯?地上还有。”祝伯礼将地上那一根指骨,深深地插入苣国正中间。
这阵东风,也是时候,该吹到己国来了!
“太宰!”门口响起了声音。
“进!”祝伯礼正仔细欣赏着羊皮地图,颇有些自得。
“启禀太宰!唐将军回国了!”
“果然来了!”祝伯礼面上渐渐露出一抹兴奋地微笑!
己国大殿上,国君温伯恒满脸复杂地看着唐兆成将军。
良久的沉默过后。
“王上!”唐兆成将军满身暗褐色的血迹和泥泞,此刻正满脸急色,似乎有未完成的使命在等着他。
“你是,怎么回来的?”温伯恒面露些许愠色。
“大胆,你怎可如此形象面君!见了王上还不下跪!”一旁早已深谙国君脸色的宦官,指着唐兆成将军喝道。
“放肆!”唐兆成将军身旁的副将面色一凛,就要作势上前宰了那阉人。
“退下去!”唐兆成将军一挥手,拦住了正要有所动作的副将。
“回王上,我军被困于苣国171日,将士们浴血杀出一条生路,我这才得以侥幸脱身。”
他的那些弟兄们,还在等着他!
“还望王上,即刻下令,持兵支援那些尚留在城中的残余部队和百姓们!”
“咚!”唐兆成直直地冲着温伯恒跪了下去!
“将军!”副将见状虽不甘心,却也跟着唐将军跪了下去。
他被唐将军下了死令,留守在己国军营。
越往后的每一日,都夜不能寐。
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唐将军,和那些弟兄们,饥困潦倒地样子!
整整171日啊!断粮的那些日子,他们,还活着吗?是怎么艰难活下去的啊!
将军好不容易攻下了苣国,却因王上的一道军令,死守苣国整整171日!
而王上!
不仅不下令速速驰援,这半年来,成日只知道和后宫那新纳的妃子厮混。
这是,天要亡我己国啊!
他私下里多次联络融王后,公子仲仁。
只盼得能给将军寻一丝的生路。
却通通被那个失了良心的太宰,只手遮天,断了所有的生路!
所幸,将军他,活着回来了!
“太宰到!”
副将虽跪于大殿上,眼神却死死地盯着祝伯礼,似要生挖出他的心脏瞧瞧,是不是黑色的!
“大哥,你回来了!”祝伯礼满脸的震惊,随即跪在大殿,面色惶恐地爬到温伯恒脚下:
“王上,大哥久经杀场,不知何缘故失德,还望王上念在大哥的军功,宽恕一二,让他起来罢!”这一番话被他说的情真意切,两侧的大臣皆夸赞太宰贤德。
只有副将在唐将军身后低着头,眉头紧锁。
这丧尽天良的祝伯礼,看似替自家将军求情,实则在提醒王上,自家将军仰仗着军功!
好一个道貌岸然地太宰!呸!
“起来吧。”温伯恒挥了挥手。
唐兆成一个眼神都未曾给祝伯礼,他们之间的恩义,早在那被困于苣国时日给消磨殆尽。
他不是不清楚,在这背后操纵之人,只是起初的他,一直不愿相信。
唐兆成身形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跪姿:
“王上不下令驰援,我会一直跪于大殿,还请王上给莒国残余将士们,一个交代!”
“你是在威胁孤?你要孤交代什么?”温伯恒故作不解,但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已经放出,一时间,大殿上气氛降至冰点。
“你不是已经回朝了?”
“王上!”唐将军满眼痛色。
这四年来,温伯恒已经变得不再是当年那个浩然正气的王上了。
“当年的‘椿树盟约’,王上可都是忘了?”
“你还有脸提!真当我不知,你这些年,私下所勾结的各国使臣的事,你在那苣国所犯下的罪孽?”温伯恒一拂衣袖,声音骤然拔高,王族的威压使得众大臣纷纷跪地高呼:
“王上息怒!”
“公子仲仁到!”
祝伯礼眼神微微眯了眯,这下可热闹了。
“你来作甚!”本就怒气渐起的温伯恒,在看见温仲仁的瞬间,到达了顶峰!
他瞬间记起,自己的爱妃曾在他耳边的低语:
“妾身,看见王后和公子,常于王后的内室会面,也不知,是不是妾身眼花了。”
“可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妾身近日总是听起下人们提及,说也见到了。”
“王上,这几日,便陪妾身亲眼瞧瞧罢。”
那一晚,他看得真切,自己的亲弟弟,是如何一步步,走进了王后的内室!
他原想提剑冲入殿内,杀了那该死的二人,却在最后一刻迟疑了。
“王上,妾身那里有刚煮好的凝心茶。”
是啊,他不能让自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那夜的狼狈与愤怒,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这一刻,积攒地所有怨气与恨意让温伯恒死死地攥着王座上的龙头。
“王兄,唐将军在苣国,并未下令易子相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温仲仁声声诚切。
“哼!”温伯恒冷哼一声。
“没做过,那好,你告诉我,他是如何活到了今日!”
唐兆成一时间了悟,他方才入这大殿前,群臣在激烈讨论的,究竟所为何事。
171日,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的恩赐。
“呵呵,不重要,都不重要。”唐兆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长久地饥饿感使他眼前一黑,他推开副将的搀扶,回首看了一眼副将:
“委屈你,照顾剩下的弟兄了。”
还不等副将回味过这是何意义。
唐兆成上前一步,直视着温伯恒的双眼,逐字逐句道:
“王上,请、派、兵、驰、援!”
七个字,话音刚落,唐兆成在众目睽睽下,往龙柱上奋力一冲。
顿时,鲜血沾上了龙柱。
血腥之气,很快就弥散开来,在众人心头落下鲜红一笔。
“唐将军!”反应过来的副将,不可置信地一把拨开众大臣。
“唐将军!”温仲仁上前,一把拉住想要和王上拼命的副将。
“王兄,将军已死自证,还请王上派兵!”
温仲仁此刻眼神坚毅,唐将军用自己为那些士兵们博来的生机,他不会让他白白牺牲。
“王上,云妃让奴将此物呈上,说是在王后的寝殿发现的。”一个藏青色服饰的宦官将一只雪青色剑穗呈了上来,在温伯恒耳边小声道。
“混账!来人,给我把公子仲仁拖下去,包庇罪犯,罪加一等,赐车裂!”
一众大臣在听见车裂之时,纷纷吓得腿软,皆将自己的头垂得更低。
温仲仁看着众人的反应,又看了一眼祝伯礼隐匿在暗影里的身影。
心下已了然,朝中最后一批忠良,也被他尽数斩杀,忽地一声,笑了:
“王兄,你亲小人,远贤臣,不出十年,己国注定要覆灭!”
看着温仲仁被带走后,从头至尾未曾发一言的祝伯礼,此刻站了出来:
“王上,恶党已除,己国,可纵享万年太平!”
“纵享万年太平!”
“纵享万年太平!”
众大臣皆高呼。
......
温焓看到此处,已经明晰了大半。
已元婴中期的温焓,操纵幻瞳更加得心应手,右手中指轻触眼尾,盯着昏睡在地的玄青大师,将他右眼的眸子毫不留情地掰开:
“幻·落!”
空间逐渐扭曲。
一滴鲜血滴落。
正在享受着众人一张张虚伪、畏惧又恭敬面孔时。
祝伯礼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只见一块皮肤随着他轻轻抚摸,被剥落下一片。
顿时,祝伯礼整个人惊诧地发现,自己开始融化了。
周遭恭维声还在不断响起,但其他人似乎并未发现他的不对劲。
他看着王座上的温伯恒,正面露满意地微笑,向他走来。
一阵不好的预感袭来。
只见温伯恒,鼓励般拍了拍自己的肩部。
陡然间,身体向下坍塌,像一具瓷器在不断碎裂。
又像一坨拍扁后,被高温烧制的紫砂泥,在逐渐变得坚硬又脆弱。
一碰就碎,忽软忽硬。
他这是怎么了?
出现幻觉了吗?
眼前的画面似乎正在倒退!
唐兆成、温伯恒、温仲仁,还有融姝!
他们几人怎么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他们在作甚?
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他要过去听听,就算化为淤泥,也要听!
悉悉索索地声音,逐渐由小变大:
“唐大哥,为何要救此人?”
“看他可怜。”
“你看,他求路无门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笑?”
“是啊,是啊!我们给他希望,再看他跌落怎么样?”
“好!我最喜欢看了。”
你,你们怎么?融姝,你说话啊,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你为何要和他们站在一处,也是一同来嘲笑我的吗?
“怎么?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我们?”
“太可笑了,不自量力,你拿什么和我们斗?”
对啊,你们都是上位者,永远都是高高在上,永远是一副施舍般的模样。
温焓并未撤走幻瞳,看着在幻境中逐渐疯魔的祝伯礼,转身同身后一直站立在原地的尹良说了她刚刚在幻境中所见。
尹良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十年前,唐将军出行前命他在府中照顾即将生育的女儿,他的妻子唐秋音。
“将军放心,我定会照顾好秋音,再说朝中还有您的兄弟太宰大人祝伯礼在,不会出事的。”
那时候,他有多崇拜将军,就有多敬重同样做过军师的太宰——祝伯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