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来煎人寿(1/1)
空明拿着木牌,回来送给了雪宝宝。
“血光之灾什么的,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施主一直把这平安符戴在身边,便不会有事。”
“真的吗?太谢谢大师了。”
雪宝宝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空明大师可是那位老人的徒弟,肯定不会骗她的。
“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空明一脸正经。
“不过这平安符不能示于旁人,施主最好留意些。”
“好的,我知道了。”雪宝宝郑重其事的点头。
“大师,这平安符还有吗?我想给我弟弟妹妹也带一些。”
“……”
空明深吸一口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数,施主不必替他们挂怀。”
雪宝宝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知道空明应该是不能再给她符了。
“那这一枚多少钱啊?”
“不要钱了,出家人,要那些黄白之物也没什么作用。”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雪宝宝感动得都要哭出来了。
同样是师徒,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雪宝宝千恩万谢地离开寺庙后,空明正要回庙里,突然看到墙角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个邋遢的老头子。
空明无奈地走上前:
“师父,您又出去骗人钱财了。”
“你这徒弟怎么说话呢?”
老方丈一个爆栗打在空明的光头上:“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人钱财?”
“您上次还管我要五千块钱来着。”
“你当年拜师的时候又没给拜师礼,补点心意怎么了?”
“师父,徒弟是没给您拜师礼,可我这些年给寺里捐的钱,都够再开十几座寺庙了。”
“废话,你捐给庙里的,老子一个月就留个几百块买土豆白菜,剩下的都捐给山下贫困的村户了,我哪还有养老钱?”
“那您可以跟我讲啊,我们不下山骗钱了好不好?”
又是一个爆栗打在空明的头上:“哪有师父管徒弟要钱的?老子这叫自力更生!”
空明摇摇头没有说话,师父又在胡言乱语了。
“再说了,你师父我收钱不假,但可没打过诳语。”
老方丈面色凝重:“那姑娘确确实实是有血光之灾,如果不加改变,还会祸及家人。”
“真的?”
空明虽然不是很相信师父的人品,但师父的本事还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她的命运似乎出了些岔子,衍生出了与原定的天命截然不同的走向。”
老方丈深思着,面露愁容:“我也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你给他那木牌是哪来的?”
“是我们家族的传家宝,当年我出来上大学的时候,全都偷出来了。”
“亏得你爸没打死你。”
“他当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早晚不还是我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固起来,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老方丈长叹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们多久没见了?”
“二十年了,我拜您为师后,就没再见过家里人了。”
“这些年,他派了很多人来打听你的事情,应该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了。”
“我知道,有几次,我远远都能看到我们家熟悉的家丁,在寺庙外面打转,只是故意不露面。”
“还在恨他吗?”
空明低着头,淡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
“不清楚。”
他抬起头,又恢复了往日淡然的微笑:
“没什么恨不恨的,她没有错,我没有错,我父亲也没有错。”
“既然都没错,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
空明走上前,帮师父整理身上褶皱的衣服。
“我们立场不同,身上背负的,人生追求的也不同,很多时候我也想恨,可我不知道我该恨谁,我父亲吗?”
“平心而论,他对我真的很好。”
老方丈看着空明的眼睛,似乎想透过那双古井无波的瞳孔,看到这个徒弟的内心深处。
“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讲他的事。”
“没什么好讲的,我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世了,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又是男孩,从小我就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老方丈感慨道:“望月一族自古便是雍凉之地的名门,祖承王昭君次女,千年过去,正统本家却只剩下一脉,让人唏嘘啊。”
“父亲对我觊觎厚望,替我取名望月承乾,想让我上承祖先之宏志,下开家族百年之伟业。”
“是我让他失望了,他应该很后悔,有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吧。”
“没什么失望的。”
老方丈摇摇头:“父亲养儿子总是这样,整天督促你鞭策你,好像你生来就应该是翱翔九天的龙凤。”
“但其实你就算没什么出息,又能怎么样呢?你依然是他的儿子,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挂念你的。”
“我相信你父亲或许会生你的气,但不会真的后悔,你是个很优秀,很善良的孩子,你父亲会以你为傲的,就像师父一样。”
“承乾,回去吧。”
老方丈盯着空明的眼睛:
“你已经在这里蹉跎了二十年,还要耽误多少年?你已经四十岁了,你父亲已年近六十,你爷爷年近八十,再不回去,一家人还能有团聚的机会吗?”
“你是家族最后的男丁,你不回去,望月一族在西北的主脉,就真的彻底断了。”
空明摇头:“时代变了,我妹妹很出色,比我更出色,也比我更年轻,她继承家族,才是对家族最好的未来。”
“你父亲给你妹妹起名莫筝,莫争,莫要相争,你还不明白吗?”
“那又怎么样?”
“我叫承乾,我就应该承继祖业,她叫莫筝,就什么都不能相争?我们的命运,不应当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别人定下来?”
老方丈沉默良久。
“你还是在怨他。”
“不怨了。”空明面色淡然地摇头。
老方丈看着那张已经有些沧桑的脸,想起二十年前,这个徒弟上山那天。
恍若昨日。
“你为什么想出家?”
“这里离我媳妇近。”
“出家人不沾情欲。”
“放心吧,死了。”
“……出家人,要斩断红尘,了却一切牵挂。”
“我没什么牵挂了。”
……
“空明,后房屋檐有些落灰了,你去把后房扫扫。”
“自己扫。”
“你这般顽固,怎么能修成正果?”
“无所谓。”
“行吧,师父自己去扫。”
“算了,还是我去吧。”
“不是无所谓?”
“怕你老胳膊老腿地摔死了。”
“嘿你……”
……
后来,老方丈问起当年发生的事,空明把真相告诉了他。
“造化弄人啊,空明,你恨你父亲吗?”
“恨。”
“有多恨?”
“我就是永远怨他,永远恨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空明拽住老方丈的袖子歇斯底里:
“为什么他当年要袖手旁观?为什么?他只要打个电话,只是一句话的事,她就不会死!”
“她不死,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去西藏,去天山,去看钱塘江的潮水,去看长白山的日落,每天散步,遛狗,结婚,生孩子,我们本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以后,都是他!”
只是一段话, 似乎就掏空了空明全身的力气,他喘着粗气,目眦欲裂。
老方丈没有再说什么
……
“我真的不恨了。”
空明微笑着道:
“他是家族的族长,是我的父亲,但我至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人生,他为了家族权衡利弊抛弃了他,我不恨他,但我也无意回家,去继承他的家业。”
“以前我想,他为什么要生我妹妹呢?我看他根本不需要,他就自己一个人抱着那份家业活着,我看就很好。”
“那他百年以后呢?”
老方丈苦笑道:
“当年一场国难,望月一族在战场上死了一千多人,即便是战争结束,家族男丁依然不断承受着报复和刺杀,到你父亲这一代,已是一脉单传,他能怎么办?”
“他作为一族之长,这么多年连家门都不敢出,当年能允许你离开长安,离开他的庇护,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是啊,所以有个女儿也好,可以陪他,也可以继承家业。”
空明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小庙。
“不过如果有一天,我妹妹不想留在那个家,他却强求的话,我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我,我已经不姓望月,只是空明。”
老方丈站在寺庙门口,怔怔地看着徒弟有些萧索的背影。
明明他才是师父,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徒弟日渐憔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老方丈不曾见过,但只是想象,也知道自己的徒弟,当年该有多意气风发。
家世,才华,相貌,气质,样样都是人中龙凤。
这就是曾经的,望月承乾。
李贺,七岁写诗,十五岁名动天下,十八岁写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后被诬陷,被取消举人资格,韩愈等人竭力替他申辩,终不得法,只能力保他做了个不起眼的小官。
最终,他辞官回乡,郁郁而终。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