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吞苍蝇(1/1)
“说的再好也没用,今天只有票数多才是管用的。”赵秀才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选票,自言自语道。
他走向卢技术员,还有几个老师傅也走过去,凑成一堆,好像在商量着怎么选。
韩啸波吊儿郎当地前前后后看着,有些人直接划了符号就拿手盖着,等着“投票”;有的人眼睛左顾右盼,看见有人过来,拿衣袖遮住,生怕泄密了。韩啸波却偏要扯开遮挡的手,看个究竟。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再检查一遍,不要多选,不要错选,一定要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选举出自己满意的工务段新的领路人。”肖锦汉看着会议室里的众生相,分析着,也提示着。
选票投入“投票箱”,完成了任务一样,该去办公室串门的,该去锻工班加工点啥的,该出去抽烟的,该跟其他几个工区打招呼的,在清理选票之前,大家伙如同进入了自由市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吵吵闹闹,没人关注到底是谁当选。
三个候选人,袁新辉正襟危坐,对于提前祝贺的人抱拳致谢;刘学彬只跟铁运中心的一个干部攀谈着,看样子他们关系不错;曹向荣却是谈笑风生,身上好像有发不完的烟似的,陪着笑,抽着烟。
铁运中心组织干事把一张写着选举结果的纸条,交到了主席台上的肖锦汉主任、廖显祖书记,三个人耳语了几句,廖书记对着话筒说:“下面,请肖锦汉主任宣布选举结果。”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肖锦汉接过廖书记的话题,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宣布道:“今天应该到会的人数为128人,因病因假的5人,到会人数123人,符合选举人数要求。发出票123张,收回123张,有效票120张,其中——”肖锦汉放慢了语速,以便听的清楚些,“袁新辉——52票,”
“啊?没有过半呐,别吵,继续听……”
“刘学彬——7票。”一片嘘声。
“曹向荣——61票!”一片死寂。
很快,就人声鼎沸。“啊?怎么这样!”
会议室恢复了嘈杂,热闹,唏嘘的场面,人群开始往门口走,稀稀拉拉的。冯旭晖盼着这个时刻到来,真的到来了,没有觉得多开心。倒是丁剑其布置的任务,让他赶到琳姐办公室,拿起电话就拨打给丁剑其,告诉他选举票数。“也没有当场宣布当选结果?”“没有,只宣布了三个候选人的得票数。”“好吧,你把三个候选人的基本情况告诉我,就没事了。”
放下电话,看到琳姐从外面悻悻地冲了进来,一脸沮丧。看见冯旭晖打电话,本想说什么,又当他是空气一样,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又用力把杯子在桌上砸了下去,杯子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气死我了!”一屁股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铁路路基。
冯旭晖这才知道,自己应该直接去丁剑其办公室,而不是在这里打电话。好在还没遇到袁新辉,否则更是尴尬。
很快,曹向荣这个名字就在工务段,不,马上就可能在整个铁运中心就响起来了。还在回班组的路上,就有人问着“海选”情况,“喂,听说了没,工务段海选,曹向荣当段长了?”
在班里,韩啸波、邓子聪在枕木上发呆,几个同学没有显出多喜悦,相反有些莫名的失落,好像曹向荣当选,并不是他们的意愿。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以为他们“海选”中失败了。
黄满志、赵秀才这一对争执了一辈子的“老伙计”,一个抽水烟,一个吸着纸烟,面无表情地沉思。对于这样的结果,似乎是预料之中,更像是“暴雷”了一样不可思议。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今天算是再次开了眼界。
像是大赦天下,班组里没人宣布要外出干活。个个好似遭遇了当头一记,行走与说话都是苍白无力、不知所云,好似行尸走肉。缺少了阳胡子,韩啸波原计划去血鸭店“抓丁”的兴致也提不起劲。
面对这样的结果,每个人都像是做错了事,却又不能承认做错事一样,说不是,不说也不是,明知嘴巴里含着一只苍蝇,不能吐,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吞下一样难受。
冯旭晖不知道怎么回到税务局小院的。天已经暗了,走道里的灯光已经打开。他有些疲惫不堪,只想倒在床上,静静地休息,不去厘清,也可能厘不清今天这个有些意外的局面。
就在他回到家,刚刚开门,义哥家开门了,小曼姐招手让他进去。“阿旭过来,有乡下送来的土鸡,火锅,香着哩。”随着话语,一丝香气飘入冯旭晖的鼻孔。
父亲、金阿姨、义哥他们,估计正在议论工务段海选的事。冯旭晖在沙发上一坐下,义哥就问冯旭晖:“我听说,那个姓曹的,是你们技校火车司机班的同学。”
冯旭晖打了一个哈欠,面无表情地说:“是的。”
“一个20岁的毛孩子成了段长,这可是盘古开天地的是呀。”金阿姨感慨道:“这个姓曹的,据说是鼎钢子弟,一定有些背景,否则,这么年轻不可能当得了段长。”
而父亲则不认同,说:“也不能这么说,段长,管一百多号人,相当于军队建制里的连长,20岁当一个连长不奇怪。”
义哥突然间开玩笑问:“阿旭,你为什么没报名呢?既然是海选,你也是可以报名的,对吧?”
“我?”
这样的问话,已经不止一个人了。是他真的应该去报名参选,或者仅仅是鼓励?他不知道这话的内涵是应该庆幸有一个当官的同学,还是应该反省为什么同学能够海选成功,而你呢。
父亲又说:“这样的事,在我们税务局有可能出现吗?早就被某局长幕后操作了。所以,我让阿旭去鼎钢是对的。人尽其才,我尽其用。”
见冯旭晖兴致不高,小曼姐从厨房端饭出来后,对他说:“是不是准备海选忙坏了?看你一身疲倦的,快点吃了就去休息。”
几个人这才留意地看着冯旭晖,眼睛下面阴沉沉地有些淤青,脑门也黯淡无光,整个身子疲软无力,两只手及胳膊几乎伏在桌面上。义哥说:“也是哦,一个进厂不到一年,也就半年多的毛头小伙,突然间当了段长,应该与你们这些同学的齐心协力有关。说说看,你们是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天知道是怎么弄的!
他们同学满打满算也就20个人,总共61票,那41票是怎么弄的?他冯旭晖也不清楚。
“依我看,这是件好事,你们同学当了段长,你们这些当同学的多少可以沾点光吧。你们同学的辛苦就没有白白辛苦。要不,喝一杯庆祝一下?”义哥在提议。
小曼姐讪笑道:“姐夫你自己想喝酒就直接说,何必硬要从阿旭这里找个理由。”
冯旭晖没想庆贺,这事自己半点喜气都感觉不到。义哥说,喝点酒可以解乏,一会儿安心睡觉。冯旭晖也就端起了酒杯。
两杯酒下肚,义哥问:“阿旭,我们刚刚还在议论,你是不是报名参选了?今天,要是你当了这个段长,你们家祖坟上可就冒青烟了。”
小曼姐也说:“我们都觉得,阿旭也是可以的!”
“我?”
“海选”之前,韩啸波也说过这话。但是,冯旭晖起先觉得参加“海选”竞选,纯粹是混个脸熟,起不到任何作用。而冯旭晖并不想混脸熟,也就没有去报名。后来赵秀才分析,很有可能从年轻的技校生里选拔,而他却没有自信,当着苏云裳、韩啸波他们的面,他说了“不想当官”一类的话,报名的事没有任何余地。
回想曹向荣这半年的变化,好像是该同学做了人生规划设计一样,一步一步向着某个目标在奔走。首先,这家伙一改技校时抓韩啸波抽烟,进厂后变成了见人一根烟递过去,比起韩啸波还要抽得厉害。邓子聪、韩啸波两个人一唱一和,学着曹向荣递烟时的媚态,很生动。伸手不打笑脸人,在递上笑脸的同事,再递上一支烟,那会是什么效果?
说起曹向荣的变化,冯旭晖也有所感悟,说,曹向荣到每个工区都去扳手腕来着,我们同学谁能做到?只有曹向荣,他就是这样的人。如今看来,他是在广结朋友,一直在积攒人脉。
说起曹向荣在同学聚会时的涕泪交加,韩啸波也觉得是一种表演,不停地感叹着“高手”。邓子聪说:“妈呀,这小子若是生在东汉末年,装疯卖傻,估计刘玄德也不是对手。”
在同学们的“启发”下,谢春鹏也看出端倪,说:“春节回技校拜年汇报,是不是也是他人为地渲染什么?记得不,他一个人站在教学楼下,递烟,发糖,刘校长总结讲话时,特地点名要大家向曹向荣学习,认清形势,适者生存。”
认清形势,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刘校长跟他们强调了两次。之前,冯旭晖没有往深里去思考,觉得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怎么才算对形势看得清,判断的准?眼下他们只是看出铁路工在人们眼里是农民一样的工人,是不是适应这个工作的苦脏累,才能够坚持干下去?
如今,被刘校长公开表扬的曹向荣,他的一系列做派,应该跟其他同学有所不同。这种不同,是一种适应吗?同学们的理解似乎也是各有不同。
说到曹向荣善于处理关系时,邓子聪就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搞关系的人有好处,我们工务段有了这样的人,会捞好处的。”韩啸波说到曹向荣没去团委而分到工务段时,邓子聪解读为“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然后把刘校长对他们毕业时的那番话搬了过来。
韩啸波说:“这厮能为咱们说话吗?以曹向荣在学校当班长时的做派,只会眼睛往上翻讨好领导,他要是当了自己的领导,还能好吗?心机太重,阿旭有他一半的心机就好了。那,这次我就帮阿旭上位。”
谢春鹏笑道:“阿旭有心机,那就不是阿旭了。阿旭人品多好,像曹向荣那样做人,那还是阿旭吗?”
“海选”这件事,冯旭晖想了一晚上,也记在了日记本上。是呀,再来一次“海选”,阿旭也不会参选。阿旭就是阿旭,不是曹向荣。
突然,他想起了琳姐那奇怪的眼神,继而想起“海选”前,琳姐找他那番谈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给袁新辉拉票。看得出琳姐的失望,对他冯旭晖的失望。
星期一阳胡子该到班组来了,他的肚子,估计被“海选”结果再次气涨得滚圆。他们几个战友在琳姐的带领下,也是做足了功课,满以为袁新辉是稳打稳的会当选。他会迁怒于“甜酒事件”吗?他一定觉得他们这波同学够阴的!实际上,这纯属意外。
赵秀才应该会在一边诡异地笑。“海选”的结果,正是赵秀才预言的结果。他早就猜到袁新辉当不上这个段长了,如果要让袁新辉当,何必“海选”,这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赵秀才就是看得比一般人深。
早上,冯旭晖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可以暂时不去班组,曹向荣也好,阳胡子也罢,都可以暂缓看到他们。他佩服肖锦汉他们把“海选”放在星期五的妙处了,周末可以起缓冲作用。
不过,曹向荣可能希望没有这个周末,即刻就宣布他的当选。所谓夜长梦多,周末两天,袁新辉、琳姐他们会不会去铁运中心“活动”,争取翻盘……
他到街上国营饭店吃了早餐,甜酒冲蛋,两个烤饼。路过理发店时,就拐了进去,把蓄了两年的长头发剪掉了,露出了头顶的两个旋,还有肉乎乎的耳朵。冯旭晖感觉回归了本真,回到了刚刚上技校时候的模样。技校这两年,韩啸波表示要当他的“大哥”,罩着他。渐渐地,冯旭晖的头发长了,衣服花了,牛仔裤穿上了,言行举止就变成了跟韩啸波一样的味道了。但是,除却长头发没有被父亲剪掉,牛仔裤、花衣服全部被剪得稀巴烂。
他回到家,一个副局长叔叔当即眼睛一亮,很是夸张地看着冯旭晖说:“这是阿旭吧?这才是我们的好阿旭呀!多好看呀,看上去少年了不少。人不风流枉少年呀,少年真好……”
冯旭晖抱起吉他弹拨起来,“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的旋律,他希望爱睡懒觉的小曼姐能够从那边的单身宿舍过来,看看自己的更加少年的样子。
看着清清爽爽的冯旭晖,父亲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好像是本该如此一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金阿姨盯着冯旭晖的耳朵研究了半天,好似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什么都没说。
他现在的发型,就是跟曹向荣一样的发型。小曼姐说“你也行”的时候,他的眼前就浮现出曹向荣的样子,他才想要改变一下发型了。冯旭晖在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一个女人的夸奖了,母亲在世的时候时常夸他,父亲基本上就是严苛,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在技校的时候,冯旭晖是被苏云裳夸出来的。邓子聪因此讥讽他是“重色轻友”,一味听从苏云裳的。对此,仅他没有辩解。
冯旭晖把吉他换成了小号,这个家伙可不是秀秀气气的主,一旦发声,就像蒸汽机车那样“呜呜”叫,排山倒海的气势,相信小曼姐可以听到了。他开始吹奏“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
门口就有人唱着“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进来了,是小曼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