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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小说网 > 原罪十三笺 > 第1章 虔与罪

第1章 虔与罪(1/1)

2016.12.27,绿叶市。

“你无法正视自己的原罪。”不知何时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总会由一个听不出感情色彩的声音加持,出现在申飞最深层的魇梦里。

有的痼疾是现代医学所无法解释的;就连孙思邈张仲景再世也无法奈何它们分毫。实际上,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带上那么一点,每个人都不尽相同,且唯有自己才能成为拯救自己的灵丹妙药。说是痼疾或许有些严肃了;用更文艺、更通俗些的说法解释,不妨称之为心结,亦或心魔。想甩脱开它们再简单不过,战胜桎梏、打破枷锁!但是说起来越简单的,往往实操越困难。尤其是当事件的主人公是一位多少有些自命不凡、更多的是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

“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生物的智慧能与人类所相比及。这也正是为何人类这种生物最是感情炽热、最是无情冷漠;最是坚守如一、最是善变不过。上述这些反义词排列在一起并不违和,一句简单的“因人而异”,即可将它们分流汇入熙攘大同又截然不同的人潮人海之中。甚至有的人可以数者兼而有之:心软善良的灵魂里寄宿着残忍成性的另一种自我,亦或真诚专注的人格中掩藏着虚伪善变的另一个内核。人类之于其他生物的天才注定了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个充满矛盾的个体,这也正是为何他们有最为直白的喜怒哀乐、最为婉转的悲欢离合;最为复杂的尔虞我诈、最为单纯的好感情愫。他们的一生注定波澜壮阔,注定在告别童年之后再也无法享受到由纯而粹之的单纯带来的快乐。”在日记里,申飞如是说。

申飞有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对着厕所的镜子扪心自问:我为什么会活成这番鸟样?生活永远是自己对自己展开折磨;永远是带有某种目标与负罪感而活。他也确实想要改变一切:他离开了家,却没有勇气前往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城市开始彻彻底底新的生活。可去往新的城市难道便能展开新的生活么?他照样会抽同种牌子的香烟,新的房东大概是一样的精明难缠。照样会在每周六的下午光顾某家酒吧,并用三杯看心情点的鸡尾酒把自己灌至将将微醺。只不过是把绿叶市的生活复制到另一座钢筋混凝土森林中罢了;申飞清楚,至少是短时之内,他无心也无力打破原有的生活习惯。

那里依然是同一片天空下,能有什么大的区别呢?在日记的角落,申飞辩解般地补充道。

申飞清楚酒精是麻痹自己的最佳选择,却最是痛恨它的口感与宿醉的后遗症不过。于是他的选择是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每周六下午光顾蓝调酒吧一次,点三杯能一次性花掉半周稿费的鸡尾酒,再花每杯不超过四十五秒钟的时间把它们统统灌进喉咙。申飞根本不在乎这些生活习惯对不对或亏不亏,他只想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这些习性都是大学时代养成的——申飞始终记得自己曾经的挚友,因酷爱钻研哲学被绰号以“神棍”的沈谟在某年月日青枫市某地铁出站口对他看似是随口说的一番话:

“人潮。四面八方的人们汇聚在一起时的盛况,称之为人潮确实很贴切。但世上绝无哪股‘潮流’,它的每一粒水分子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排列方式与组成特点。不要为你的独特性格与不合群而感到不适,毕竟这所谓的‘群’,恰恰是建立在无数不合群的人们为了社交生活而妥协让步之上罢了。”

当时的申飞并没有仔细咀嚼这句话,他满脑只是抱怨晚高峰期的人潮属实让人恼火。可这一句本以为会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话却悄悄在申飞耳膜中扎下了根;每当理性劝他要交几个朋友时,感性便总会搬出这套理论来。寻找共同语言很麻烦,附和别人的观点更麻烦。申飞的职业特殊又导致了他无需面对应酬式社交,所以尽管他已光顾蓝调酒吧九年之久,亲眼见证了这里三度易主四度更名甚至一次险些倒闭,给他一支炭笔他能轻松素描出其他老主顾的五官细节,可他依然跟任何人都不熟甚至很是陌生。对于其他人而言面熟的生人比纯粹的生人更让人别扭,以至于他常坐的角落——倘若那些常客知道他姓甚名谁,非得以他的名字命名不可。一人独酌本应是极其无聊的,但申飞却能自得其乐。每周的此时恰是他最易把握灵感的时机,无数才子佳人、侠客义士、高官政要甚至国王皇帝都在这间小酒吧里诞生,往往当夜就会被申飞将他们的性格与戏份写于纸上。只不过是通常不超三周,那帮才子佳人、国王皇帝们就都会化作废纸篓里的一球低调的纸团,并在隔天上午被一天一倒垃圾的申飞准时清出室外。

申飞的工作是自由创作者。报社编辑期待他写社论,出版社编辑期待他出诗集;但他永远放不下那写长篇的梦想。七年来——算上大学时代便是十一年来,他创造了何止五千位各色人等,又亲手将他们扼杀在了襁褓中。确实只是襁褓,无论那些人物被塑造的多么有血有肉,一但申飞本人觉得当下这部已无进展之必要,立马就会统统推倒重建。稿纸被撕下,再根据他本人的懊恼程度决定会被揉成什么模样的一团,最后统一远投到垃圾桶内。十一年里申飞练就了超凡的投篮手感并曾经将它运用到了生活中——大学时打篮球没有人敢放他空位三步远。他能扔出整个野球场最具观赏性的抛物线,并且绝大多数进球都是空心刷网。那确实是一段明媚的时光。如今申飞明知道该如何治愈自己,他却偏偏不愿意那样做,宁要如同苦行僧般加倍承担着生活以及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压抑。什么时候自己能给自己放个假呢?他是他自己的暴君,亦是他自己的囚徒。他不为任何人而活,他自己却从未想让他自己活的轻松。他时常以“赎罪”的说法为自我安慰,但这个观点只能够说服他自己。

“我伤过所有女生的心,所有我想要靠近以及想要靠近我的女生。”半年前的某日于蓝调酒吧,当儿时挚友郎翀极罕见地与他同来并在半醺时半开玩笑地询问申飞为何不谈一个女朋友时,他猛然灌下了剩余的四分之三杯苦艾马天尼随即大张口缓了半分钟后,方才回过神来苦笑着回道。

“有些东西一个人承受就是很难,这么做也许会让你感到好很多呢。”郎翀依然坚持己见,并抢过了申飞欲伸手够到的另一杯蓝色玛格丽特。

“你别管我!”申飞明显有些恼了。

“你最好少喝一点,虽说是调过的但这些度数也太高了。”郎翀每当和申飞在一起时,总会婆妈的像是与他差着至少一辈。

“我不愿意找女生谈有我的道理。事实啊,事实都已经证明过多少次了,我不会与她们相处。有人嘘寒问暖时我会不知所措,并且永远会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蠢事让人家伤心。还是让老子孤独终老吧!”申飞轻锤了一下桌面,旋即一把夺过郎翀手边的酒杯,掂量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放下了。“也许你确实是对的,但我还是想等缘分自己找上门来。”

“省省吧。就你那作息习惯,哪里会有缘分找上你呢?还不如每周多来这里几次,兴许能如你所愿呢。”郎翀一见申飞似乎有些为之所动,立马性质盎然地笑道。

“这里?不,我跟常来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朋友,开口问这些会难为情的。”申飞更加懊丧了几分,连连摇头道,“那些不常来的女生,我连她们的脸都记不住。”

“少说了。你还跟他们是朋友,人家认识你么?”郎翀笑着说,“我一个人来这里时被不少人搭过话,他们都很惊讶我为什么能跟你说得上话。照他们说,你压根从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般坐下来就要酒,要完了就灌,灌完了就走。不管是谁想跟你打招呼,你最多都只是抬一下杯子。”

“但我能记起他们长什么样呀。我的朋友不见得非得跟他们聊天,他们拿不拿我当朋友我就不在乎了。”申飞最终还是灌下了那杯酒,又如法炮制地缓的比上次更久。“再说,从来没有一个女生跟我打过招呼。”

“或许我确实错了,你的缘分不该从这间酒吧找。往坏里想,那些常来女生恐怕都拿你当怪人呢。”郎翀抚摩着下巴推算道,“但你除了这里也没什么愿意常去的地方吧,连买菜都要送货上门的主儿,哼?”

“这里离咱们的小学不到两条街区,我喝完后总是去那儿走走,一个人来时。”申飞还想再拿一杯,可桌上已没有酒了。

“哎呦,你想进号子?”郎翀故作惊讶地调侃道。

“放你丫的屁,老子不是变态。”申飞抄起已一滴不剩的空玛格丽特酒杯,想凭空变出几滴来灌进喉咙,“再说,今天是周六,我每次来这里都是周六。假日,法定的。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倒想回到小学时代,哪怕为此享年折半也无比乐意。注意是回到小学‘时代’,不是原地返老还童。”

“还说呢,你压根不老。你要是老,那我不也老了?”郎翀大笑道,并将手放在了申飞的肩上,“也许你单纯就应该试试改变生活习惯?比如明天也来这里坐坐。当然不能一次喝三杯了,对身体不好也太贵了。兴许整两杯啤的就好,然后再试着跟其他人打声招呼?让他们真正认识起你来。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呢?”

然而半年过去了,申飞依然没有开口向任何人搭讪,也几乎没有改变生活习惯。至于为什么在这里要用“几乎”,是因为他确实改变了一点:不再去蓝调酒吧了,而是改为每天两次出门散步。终点站当然是绿叶一小门口,他也目睹了无数次放学时整齐步出学校大门的学生方队,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起便原地解体,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回的去吗?当然是痴心妄想了。周边的一切都变了:四散开花的小卖部不复存在,连校服都换了款式,自己险些认不出来了。但他确实做出了重大的改变:真的一夜之间断绝了断断续续九年(从高三到现在,刨去大学四年)的习惯,暂时告别了一周一去的那间三度易主四度更名一度差点倒闭的酒吧。以至于半年之后他与郎翀在那里再次相会时,后者几快惊掉了下巴:“你酒瘾发作了怎么办呢?”

“酒瘾?老子要是有那玩意,就不会一周才来这儿一回了。”申飞露出了胜利者般的得色,但旋即换了另一种狐疑的眼光打量着面色陌生的酒保。好在后者业务能力出色,立马与他们两人攀谈了起来。

“两位是这里的常客吧?这位先生想必就是‘星期六先生’吧,我听同事提起过您。本来我们是八人轮班,所以我没有见过您;但前一阵子裁到了只剩三人,像我这资历浅工资低的就被留下来了。”此时申飞与郎翀才注意起这里的其他异状:长长的吧台后仅剩他一个人在殷勤揽客,不算小的酒吧内,顾客仅剩下了廖廖两三桌。

“哦对了二位,这里换老板了。下个星期也就是后天就会生效。”年轻的酒保忽然说道,脸上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伤。

“还会叫蓝调吗?”这是申飞下意识想问,且唯一关心的问题。

“甚至不会再是酒吧了。”酒保脸上的忧伤此刻显而易见。

申飞的头皮嗡地麻了一下。以后不会再有蓝调了。难道自己半年以来的突然改变生活习惯竟然是第六感在启示,启示自己必须要主动割离这一生活习惯么?脑海中有杂乱无章的千百句话在盘旋,而其中最奇特的一句在不知不觉间冲口而出:“有卡布奇诺吗?”

他从未在蓝调点过咖啡,他本人这辈子也从没喝过卡布奇诺。

“我们已经没咖啡机了,但有速溶咖啡。您如果同意,就拿这个做了?价格会便宜。”

“不用,原价吧。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申飞撇下郎翀,步履沉重地移动到了“申飞角”,重重地一屁股坐下。这里的履历要正式变成“四度易主,五度更名,一次险些倒闭,一次彻底倒闭”了;可申飞认为这件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也许真的是某种冥冥间的启示:他确实应该尝试去另一个城市,尝试全新的生活。

那便试试吧。反正又死不了人。申飞这样想着,右手中指食指在半空中做出了夹酒杯的动作,眼角余光瞥见了同样颇感震撼的郎翀,正在一步一顿地向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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