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蝶融雪(1/1)
老人眉目慈善,头发胡子俨然花白,此刻正闭目养神侧卧在正厅中央那把玉雕的太师椅上,身边两名侍女在旁为他扇着风。
兴许是门开发出了声响,老人家这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目光先是落到浮月身上,似乎目光涣散了一瞬,才开口对傅明渊说话。
“明渊呐,你可许久不来此处了。怎么,今日想起我这老头子了?哈哈哈哈。”洪相义言语打趣又带着爽朗的笑声。
或许这就是常在山林之中养出的自然之气,浮月这样想着。
傅明渊和萧唤,恽麒一起走上前去,浮月就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跟着。
“洪伯父,你这是说笑了,若是想不起你,又怎会记着还欠你一盘棋呢?”傅明渊一改往日的矜贵冷漠,此刻倒表现得像个孩子。
洪相义坐起来,笑着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浮月。
浮月对上洪相义的眼睛,那副眸子像一汪极为平静的湖水,似乎方才就在哪里见过。
是山门外的瀑布汇入的那片湖泊。
傅明渊走到浮月身旁,低头看了看她,浮月这才回过神,收回了视线。
“知道棋艺不是您的对手,所以只好搬救兵了。”傅明渊说。
洪相义打量着浮月,开口道,“丫头,叫什么名字?”
浮月很懂礼数,上前两步,脚步生风带起衣摆,露出了腰间的碧和玉佩,才说,“洪大人,小女浮月。”
“浮月,好名字”,那枚碧和玉佩落在洪相义眼里,笑意就不自觉洋溢了,轻笑说,“是个端正的丫头,不必见外,就跟着明渊叫我洪伯父就行。”
浮月淡淡地笑着,却也没开口。
洪相义吩咐侍女摆好棋盘就请傅明渊和浮月在对面坐下,萧唤和恽麒则退出门外候着。
眼前这副棋盘似乎并不是常见的黑白棋子,而是圆形棋盘配上水滴状和火焰状的棋子。
仔细看棋盘周围还有一圈小型雕塑,正是方才山谷湖泊边上那七仙和渔夫的雕塑,似乎只是棋盘的装饰,并不能移动。
开头两局,洪相义同傅明渊交手,浮月就在一旁观战。
看久了,浮月也便懂得二人的下棋习惯了。
傅明渊喜欢先定下棋子的点位,再将点连成线,步步为营。
而洪相义习惯划定范围,用棋子限制对方的走棋,拉扯牵制。
其实在浮月看来,傅明渊未必下不过洪相义,更没必要让浮月这样一个沽酒女来替他下棋,更可能的是,比起下棋,傅明渊更想带浮月来见洪相义。
可,为何?
浮月目光是不是扫着二人和眼前的棋局,只是她记得从前师父教她下棋,她总是觉得枯燥乏味,每每总要被师父训斥才肯继续学习,所以此刻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
浮月不自觉向四周看着,正厅空间开阔且明亮,桌椅,茶具,房梁,书架几乎都带有藤蔓元素,看得出主人是极其注重自然野趣之人。
正厅西南角栽种着一棵参天巨树,而这溅鸿府正是依山而建的,此处也是利用了石啼山谷本就自然形成的山洞,山洞之高,足以容纳树之高。
浮月盯着那树看了许久,似乎有些什么正在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似乎是一处村落?还是城邦?总之又许多人住在这里,总有些孩子喜欢绕着一棵树手拉手转圈,树下乘凉的流浪汉也不驱赶顽童,只是闭着眼无奈地笑笑。
也是这样一棵巨大的树,树叶形状奇特,像是蝴蝶的形状,甚是罕见,却像极了眼前这棵树。
“丫头,你瞧什么呢?”洪相义手里执着棋子,正举棋不定时瞥见浮月失神地盯着那棵树,明知故问道。
浮月立刻回过神,也不掩饰,只说,“洪大人府上甚有野趣,浮月不自觉被吸引了。”
“浮月丫头真会说话,”洪相义眉开眼笑,却又立刻皱眉,“不像我那不中用的儿子,就连说话都是不中听的。”
傅明渊也不是头次听老爷子抱怨儿子不合心意了,自然也就习惯了,也只是附和地笑笑。
不一会儿,两名侍女上了茶,端到三人旁边的的木桌上,说了句“请用茶。”
浮月看着洪相义和傅明渊都端起茶杯,这才伸手去拿茶。
傅明渊呷了一口,果然还得是溅鸿府的茶,才称得上一绝。
他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浮月,似乎是有初次见面的长辈在,她有些拘谨。
从傅明渊的视角看去,浮月双手执着茶盏,淡粉色的嘴唇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就沾上几颗晶莹的水珠,鬓边的碎发悄然落下挡住半边侧脸,却露出微微翘起的精致小巧的鼻尖,如蝶翅的睫毛微微垂下,笼罩着眼睑。
浮月喝下一口,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明明是烹煮许久的茶,入口却带着极寒的口感,随着吞咽入腹竟然有高山冰雪融化之感,茶水之味极具变化,先是清苦带着一点辛辣在口中翻腾,再是回甘带着香甜直冲天灵盖的舒展,似是身处云端般飘然。
此等上乘的茶浮月从未尝过,从前她以为莫微当年递给她的那杯不惑茶便是这世上最好喝的茶了,没想到今日才算是见识了什么是天外有天。
傅明渊看着浮月如水的眸子亮起,双手还捧着茶盏,舌头舔了舔唇边残留的茶香,一时口干舌燥,眸子里染上一些不可言说的欲望,喉结滚动着敛了眸子,举杯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了,心下才冷静下来。
洪相义目睹着傅明渊如何反常,又是如何盯着这小丫头许久的,不由地笑笑,却只当做什么都不曾察觉。
“丫头,你可知这是什么茶?”洪相义似乎对浮月眼里的惊艳十分满意,就不自觉语气里带着些自豪。
要知道,这可是他洪相义自创的茶,世间再无第二个人能制出。
浮月摇了摇头,还回味着茶香。
“此茶名叫落蝶融雪。”
落蝶融雪,就连名字也是极美的。
“浮月可能拆解出此茶的成分?”傅明渊低头和浮月对视上,眼尾带着笑意。
洪相义有些诧异,可又了解明渊并非调皮的孩子,他这么问,这小丫头必定有过人之处。
浮月也望着傅明渊,咬了咬唇,又转头看了看洪相义,欲言又止。
洪相义似乎看出了浮月的窘迫,安慰道,“无妨,你且拆解来我听听,若是说错了也情有可原。”
毕竟是初次喝到这杯落蝶融雪,况且这其中几味原料当真是难以辨认。
浮月有所顾忌,却还是点了点头,将杯中茶饮尽就开了口,“桂花二钱,醉骨花一钱,竹叶,荷叶,石啼山白茶叶各一两,蒲公英二两,研磨成粉裹进上好丝绸中,取长御城灵汐土埋藏百日,用薄荷柠檬水烹煮终年不化的雪,注入丝绸后尽数倒入炉中,连续七日烹煮。”
浮月声音婉转,只是一饮就可推出落蝶融雪的大致制作过程,洪相义只是阖眼听着,手里捻着一枚棋子,时不时地敲打桌子,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傅明渊倒是弯了弯唇,他知道浮月的本事。
只是浮月心知肚明,缺了至关重要的两味。
“洪伯父,”浮月也不再见外,此刻心里有些不浅的求知欲望。
被浮月这么一叫,老人家心下倒是十分欢喜,也知道浮月想说什么,“丫头,你也知道少了两味,对不对?”
浮月回道,“是,还请洪伯父赐教。”
洪相义却摇了摇头,端起手边那杯落蝶融雪,仔细地闻了闻并未喝下,对浮月说,“丫头,缺的两味你是知道的。”
傅明渊顿了顿,手里的棋子将下未下,又放回了棋奁里。
长御城祈福庙内,莫微与百里无涯面对而坐,桌上放着两杯茶。
茶已凉透,百里无涯却未喝一口。
莫微端起百里无涯那杯茶倒在了一旁的银杏叶堆里,又重新倒满了一杯,热气依稀可见,茶香依旧。
百里无涯只看了莫微一眼,皱眉只喝了一口面前的茶,就不动声色地放下说,“我要喝不惑茶。”
莫微拿起拂尘对着百里无涯扫了一把,不过被百里无涯舞袖带风挡了过去,没好气地笑了笑,“那是给浮月丫头的,你这几十年的阅历还心存疑惑?”
百里无涯无言,就算是见莫微那宽大的斗篷仍然半遮着脸。
“年纪大了越发的挑三拣四了,倒是便宜了我这银杏。”莫微知道百里无涯找他并非闲聊,却故意没话找话,只等着他这位老朋友自愿吐露心声。
百里无涯起身捡起一片银杏叶,仔细用布帛包好放进袖子里,才又坐下。
莫微神色平静地目睹着他的动作,他当然知道百里无涯每次来祈福庙都要带回一片银杏去,无论是翠绿的还是金黄的。
说起来,这些年百里无涯虽然对浮月有着极端的严厉训导,可也许他才是着世上最疼爱浮月的人。
“浮月近日可来见过你?”百里无涯其实心里有数。
“除了刚进如意酒楼那日,找我要她的箫与剑外,没再来过。”莫微说。
“嗯。”百里无涯应了一声,转而语气平常又说,“昨日我和忆离去了长缔城。”
莫微几乎毫无停顿,就接上了一句,“怎么,云初霁没死。”
并非疑问,只是陈述,莫微早就猜到了,他想百里无涯也早就猜到了,此行只不过是求证。
百里无涯起身,瞥见了一旁银杏树上的祈福带。
“愿有因便有果,今后不惑。”百里无涯一眼便看见众多祈福带中的这一条。
是他的徒弟写的,字迹不是,是莫微代写,心愿必定是,因为这些年不曾变过。
多年前的那日,浑身伤痕的小丫头喝完了莫微亲手沏的不惑茶,却还牢牢地双手攥着茶盏,盯着地上的银杏树叶,一言不发。
直到百里无涯放下茶盏磕在石桌上发出声响,浮月才回过神来,悄悄地抬起头望着百里无涯。
“我叫百里无涯,今后就是你师父,如果你自暴自弃,我会把你扔回诡域。”
浮月毫无波动,只是安静地与他对视。
百里无涯至今都记得浮月的眼神,倔强的,坚韧的,仇恨的,恐惧的,冷漠的,还带着当时对他的敬重与怀疑。
这种眼神直到一年后,浮月才学会掩埋。
“你以为我能猜到,浮月就猜不到?”莫微轻笑着,一时觉得还是不惑茶适合他们这些人,索性就将桌上茶壶里的茶馈赠于地上的银杏叶了。
“你派去盯着浮月的暗线来报,说她近日与傅家长子傅明渊来往频繁,你可知道?”莫微皱眉接着说。
“知道,”百里无涯想起了那个不属于诡域却常常出现在诡域的小少爷,“傅家实力盘根错节,傅明渊更是城府极深,不过浮月有自己的判断。”
“此刻是有,将来浮月记忆恢复,一切就不好说了。”莫微并不担忧,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百里无涯眉宇间愁云密布,或许现在的浮月就早已不是一无所知的浮月了。
浮月和傅明渊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萧唤在前骑马带路,恽麒在后驱车,四人在落日的余晖下走上回长御城的路。
浮月的脑海里还停留在方才的画面,洪相义等着浮月说出缺失的那两味,浮月只觉得那两味药材味道十分熟悉,可确实从前百里无涯训练她蒙眼识味时从未出现过的。
落蝶融雪,落蝶融雪,融雪有了,那就剩下蝴蝶了。
浮月目光划过洪相义身后那棵树,蝴蝶形状的叶子。
“是不是那棵树的树叶。”浮月伸手指向那棵树,头却有些微微的疼痛,一闪而过的记忆居然在此刻和眼前的景物有所重叠。
洪相义颔了颔首,眼里有些什么在闪烁着,又说,“此树名为碎蝶树,这世上目前就只有我这里的唯一一株。”
碎蝶树,与其他树不同,冬日繁盛,春日凋零,树叶形似蝴蝶状,自带能够吸引蝴蝶的异香,叶子味苦辛辣。
浮月口中轻声地念念有词,只是听到“碎蝶树”三个字,她的心中就能不自觉的想起这种树的特点。
可她明明不曾见过碎蝶树,又是失去的记忆吗?
傅明渊听到浮月自言自语着什么,就问,“说什么?”
“没有。”浮月敛了敛眸子。
至于还缺的另一味到底是何物,洪相义说,下次见面会告诉浮月。
离开石啼山谷时,浮月带着许多的疑惑。
下次,洪相义为何笃定浮月还会回到石啼山谷,而傅明渊到底为何带她来石啼山谷,来见洪相义?
浮月不得而知,日落后的山林里微凉,她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傅明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是监视,是一种窥探,窥探浮月的心。
他注意到浮月缩了缩身子,打量着她的穿着的确有些单薄,就拿起一旁的披风给浮月披上。
傅明渊突然靠近,浮月对上他的眸子,下意识挡住傅明渊为了给她披上袍子半搂住她的手臂。
傅明渊停住了动作,也不说话用眼神询问浮月想做什么。
浮月抿了抿嘴唇,抬眸盯着傅明渊,语气微怒,“你骗我。”
不是沉星公子,也不是傅公子,是你,你骗我。
浮月并未帮傅明渊对弈,而今天的棋局以二人平手告终,很明显傅明渊带她去石啼山谷另有所图。
傅明渊勾了勾唇,还是先将披风给浮月披上,又细心地理了理浮月脖间的碎发,语气安抚,“是我的错,只是不说下棋,你怎么肯乖乖跟我来。”
“只是为了让你还我个人情,别无所求。”傅明渊胳膊撑在窗边,看着外面飞快闪过的树木,又说了这么一句。
浮月无言,此刻,她只想喝一杯莫微的不惑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