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别(1/1)
天光乍现,山村野雀呱噪。
周淑英醒来,起身做早餐,离别前的最后一顿早餐。
打开厨房门,正欲向屋檐水缸舀水,她不经意看到,晨蔼中,对面山腰有亮光闪耀,随即燃起火光,不由一怔,神色激动,继而喃喃道:“老头子啊……不晓得咱俩上辈子修得啥福……竟然遇到这么懂事的娃儿!”
名叫“高嘴坡”的半山腰,长满青草的坟茔前,一位少年正跪在地上,伸手捡起一张纸钱,丢进熊熊火堆,嘴上念念有词:“各路神仙,小辈尽孝,探望老父,银钱开路,请予恩准!”
少年俯下身子,撞地磕头。
“爸啊,您在天上还好吗?宁儿前来道别,今日就去县城,当然,带着妈妈。以后,我们在县城生活三年,待娃儿毕业后,不论分配去哪里工作,我发誓,母子俩永不离分!”
少年依然双膝跪地,立正身子,拿起坟前三杯酒的其中一杯,高高举过头顶,缓缓浇在地上。
“一杯敬您坚强不屈。以前您对我说,儿呐,做人穷点不可怕,就怕没有骨气!当年你退伍回到江家湾,坐在垭口石头上,望着低矮破旧茅草屋痛哭失声,发誓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爸,您做到了,也兑现了承诺,让生您的和您生的衣食无忧,您却吃尽人间最苦的苦,受尽人间最难的难,您是天下最伟大的男人!”
“二杯敬您厚爱家人。妈妈曾告诉我,您放弃提拔草池副校长的机会,宁愿回到田柳村学校做个普通村小教师。我知道,您要抓住土地承包到户的好政策勤劳致富,让家人不再忍饥挨饿!您从不为自己花一分钱,却对儿子毫不吝啬。记得我参加全县作文比赛,您骑着自行车跑了近八十里路,买回三本作文书,第二天您走路一瘸一跛的。爸呀……你是天下最好的爸!”
“三杯敬您严管儿子。您宠爱的宁儿调皮,最让您头疼,也多次挨揍。记得被您揍得最狠那次,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暴雨涨水之后,学校厕所涨满洪水,我朝粪池丢一颗石头,打湿女生衣裤。您边用竹条抽我边含泪教育,说调皮可以但不能可恶,可恶是人品问题,我江家子嗣怎能出败类……爸呀,如今我犯错时谁抽我?”
句句凄凉,声声思念。
晨风微微,槐叶沙沙,似有回音。
三杯酒水渗进泥土。
阴阳相隔的父子,似乎完成了一场人生对话。
祭祀完毕,江宁赶紧起身,回家办正事。
湾头人家到底还是不放心将财物存放别人家,江福贵做生意多年,最成功的秘诀就是,对谁都不放心,小心驶得万年船,眼里看着,手里拽着,睡觉也踏实。
一大早,老家伙扛着丈余长的秤杆,领着各拿扁担的十来个雇佣伙计,浩浩荡荡走进湾底人家院坝。
周淑英听见声响,赶紧从厨房出来,热情招呼。
十来个伙计中,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其中好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招呼:“师娘,早啊!”
师娘不认识学生实属正常,学生认识师娘天经地义。毕竟丈夫生前教书多年,学生不计其数,周淑英确实不记得曾经满山跑的小娃儿,但是听到师娘的喊声,依然倍感自豪。
江福贵放下秤杆,叮嘱为首壮汉:“春芽子,赶紧把秤砣拿出来,用帕子擦拭干净,免得秤砣沾了泥土,万一称不准,损了人家孤儿寡母利益,更坏了老子名声!”
春芽子一脸嬉笑,好似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坨黑乎乎的铁疙瘩,朝老板举了举,十斤重的家伙在壮实汉子手中,如同一个馒头般轻飘。
周淑英拿来一张帕子,递给春芽子。
这时,江宁背着竹背篓走回自家院子。
伙计们围上前,有的帮忙取下背篓,有的拍着肩膀亲热招呼。小师弟年龄小了九十来岁不等,读书时,小家伙仗着爸爸是老师,“以小欺大”,被他捉弄得够呛,却丝毫不影响师兄师弟之间的亲近关系。
“远娃子,你回来就好,赶紧开仓搬谷子!你昨晚不是说今天赶时间么?咋又磨磨蹭蹭的?”
江福贵可舍不得浪费时间,对于他讲,时间就是金钱,雇佣这些伙计可是一小时两块钱呢。
江宁应声,招呼众伙计进屋。
不一会儿,二十三袋粮食搬出来,摆在院坝里。
两个伙计抬称,买主看称,卖主记账。
江福贵无论如何也没想通,自己经商多年,瞧一眼麻袋大小和鼓胀程度,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中重量,湾底人家二十三袋粮食,不过千余斤,为何称后却有一百二十四斤呢?是自己年岁已高眼神不管用了吗?
接下来,算清账目后,老家伙还是怀疑有加,用力提了提其中一袋谷子,觉得重量相差不大,遂放下袋子,倒背双手,围着麻袋转一圈,抬脚向每个袋子用力踢一下,嘴里鼓鼓囔囔的,也不知说着啥。
江福贵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只得掏钱递给后辈侄子,嘴角如同被开水烫着般不断哈气,愤愤道:“真是大清早不能办事呢,总觉不爽,给,宁娃子,这是九百六十六块,你数数,当面点清,背后不认。”
江宁嘴角微翘,双手接过钞票,点头答应:“好,现场成交,各自不悔,侄子定不会找叔的麻烦!”
随着老板一声招呼,伙计们大声吆喝着,各自挑担走出院门。
走在最后的春芽子停住脚步,也不放下挑子,对着小师弟招招手,待他走近,悄悄说:“刚才抬称时,我用脚踩在麻袋底脚上,老家伙居然没看到,呵呵,只怕每袋多出好几斤呢,二十三袋粮食至少多出百斤有余。”
江宁脸色大变,赶紧摆手,急声道:“使不得!这不是欺骗福贵大叔么?他做生意呢,望赚不望亏,况且,我良心过不去!”
“嘘!”春芽子拿手指压住嘴唇,做个手势,低声道:“老家伙富得冒油,七八十块钱只能算作九牛一毛!就这趟生意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亏,也就赚多赚少的问题。呵呵,小师弟,你可别害我,要是老家伙知道我搞鬼,以后就不会雇佣我了,我就没了额外收入,光靠地里庄稼,日子难熬呢!”
少年闻言,只得强忍良心的谴责,挥手送行。
望着那个走在挑担队伍前头、扛着长长秤杆的瘦小身影,江宁喃喃道:“对不起,福贵大叔,下次回老家来,我给您捎两瓶好酒!”
儿子走进屋,将手中钞票递给母亲。
周淑英数了数,也没觉得意外,只觉得昨晚儿子谈了一个好价钱,顿时满脸欣喜。
同家湾是田柳村十二村民小组之一,六十八户人家挤在狭长山湾中,谁家长,谁家短,全湾皆知。
宁姓家族讲究礼仪,即使白发苍苍的老人,见到比自己年龄小上四五十岁的,只要辈分更高,哪怕是几岁孩童,依然热情招呼,该喊爷爷或者叔叔就得喊,毫不含糊。
在湾里,江宁的辈分不算高也不算低,估摸“幺房出长辈”之故,喊他“叔叔”的占多数,甚至开始有小娃子喊他“爷爷”了。
有一定辈分,待人和气,又考上师范学校,江宁深受湾里人尊重和喜欢。平日里,尤其江家勋去世后,但凡农忙或者家里有事,大家都乐于搭把手给予孤儿寡母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湾底人家也懂得投桃报李,这家娃儿读书交不起学费、那家娶媳妇凑不够彩礼……周淑英总会雪中送炭,从不催问啥时偿还,数额不大拖延时间太久的,干脆不要了。
江福贵收买粮食,组织十余个伙计挑担子,场面蔚为壮观。正值农忙时节,湾里人早早出门,站在庄稼地里望着山湾小路上走着挑担队伍,随即明白咋回事,赶紧招呼自家婆姨回去送行。
对于举家外出这等大事,江家湾人家定要送行。
吃过早饭,江宁主动拜见了三个人。
一个是堂叔江援朝。
湾底人家中,江援朝虽然排行老三,现在却是家中独苗,老大江家勋四十二岁病逝,老二江家国去世更早,八岁时溺水而亡。
正在稻田忙活的江援朝看见侄子,笑呵呵打招呼。江宁蹲在田埂上,说堂妹小妹不可初中辍学,堂弟学娃子不读村小去草池学校启蒙,正好姐带弟,父母也放心。
江援朝本想说家里没钱,随即想到前晚江宁挑来百斤稻谷,说拿去卖了交学费,于是答应下来。
江宁说完就走,有些话没敢说出口。比如,来年清明记得上坟,作为侄儿不便向长辈提要求;又比如,他想承担堂弟堂妹学费,自己母子俩在县城如何生活尚不明白,目前不能夸下海口。
另一个是远房大伯江莫成。
他找江莫成只为一件事,照顾好孤儿满娃子。江莫成弟弟夫妇外出打工,两年前遇车祸双双殒命,留下四岁孤儿满娃子跟随大伯生活。江莫成是个“耙耳朵”,管不住媳妇虐待侄儿。满娃子经常挨打还吃不上饭,成天来江宁家蹭饭,有时还留宿。
毕竟隔房不够亲,江宁不便多说,只能一味央求。江莫成满眼忧郁,嘴上只说“一定一定”。江宁也不知远房大伯嘴里的“一定”是个啥,心怀失望黯然而去。
最后一个是江福贵。
一大早两人见过面,现在江宁专程而来,江福贵颇感意外。江宁说明来意,希望作为首富的湾头人家,尽可能资助湾里人,尤其看病入学两件事。因病致贫的,就雇为伙计,切不可没钱医病死了;至于学费这点小钱,有东西卖就收,实在无东西可卖就借钱,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江家湾未来希望。
生意人江福贵频频点头,感慨江家勋后继有人,不仅携母求学,小小年纪竟然心系乡亲,不似自家三个娃儿文化不多,一心钻在钱眼子里,谈不上讲究“情怀”。
湾里首富最后说,宁娃子,你别说得遮遮掩掩的,我可听出道道来,不外乎让福贵大叔履行社会责任,在乡亲身上赚钱,也要在百姓身上花钱。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宁娃子,你安心读书,照顾好妈妈,江家湾的事情,以前有你爸作主,以后由福贵大叔作主。少年当时仰头看天,碧空万里,心旷神怡。
临别拜见,和江援朝和江福贵聊的时间最长,在江莫成那里呆的时间最短却最揪心,江宁喜忧参半。
随后,少年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穿过一片荆棘丛林,扒开人高草丛,顺着山势一路向上,来到半山腰陡峭崖崖壁前,小心翼翼爬上两米高的洞穴,抬头望壁,脸色灿烂。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离地十余米处,被鬼斧神工挖出一个天然洞穴,洞壁正中是一尊巨大观音像,端坐莲台,手持净瓶,脸庞饱满,笑意微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彼此对视,让人惊奇。观音周围,是数个飞天小人女子,长袖飘舞,仪态万千。观音像如同日月,小人天女就是星辰,日月星辰,浑然天成。
洞壁景象,是现在的江宁具备一定文化程度后脑中所描绘的,实则是寥寥数笔碳铅色线条勾勒出大致轮廓。
六岁那年,第一次发现洞穴的江宁并不知道洞壁神像是观音,只觉得好似自家母亲那般慈祥和蔼,当然一样的漂亮。
次年周淑英摔坏身子,幼小江宁天天都来洞穴,朝着神像祈祷,希望妈妈早日康复。后来,小家伙通过比对,认定洞壁所画神像是观音菩萨,福泽大地,保佑世民,于是来此洞穴次数更多了。
父亲去世后,少年江宁逐渐有了自己的认知,原来观音不能保佑爸妈,仅作念想寄托而已。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观音其实是男身,不再觉得神像像妈妈了。
为何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有人勾勒画像呢?少年心中疑惑,在初中语文老师的指点下,得以释怀。
原来,唐代盛行佛教,民间大修摩崖造像,便于百姓祭拜。唐朝中叶,一群远游和尚带着工匠东出长安,沿途修佛无数。唐朝末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修佛大计就此作罢。
老师说,很有可能,这群普及佛道之士,刚到距离古驿道不远的草池乡江家湾不久,只完成摩崖造像前期勾画工序,因为战事来不及雕刻,空留佛像独坐千年。
江宁一直将这里视作自己的洞天福地,每次挨揍后,就将小小身子蜷缩于洞壁角落,不仅不害怕,还能就此酣睡,醒来浑身清爽,烦恼一扫而尽。
有次,因为年幼无知造孽,江家小子学着电影场景,以木棍作剑削去邻居家半亩油菜尖,被父亲揍得深夜不敢归家。江家勋夫妇找遍全湾也未寻得踪迹,在堂侄儿学娃子提示下才,最后在峭壁洞穴中找到熟睡孩子,当时泪流满面,发誓再也不揍他。江宁向父母道歉,心里却暗暗得意,想必是神像保佑自己以后不挨揍了。
想着这些,山村少年哑然失笑。
上午十点,太阳当空照。
湾底人家母子俩刚锁了房门,院里突然涌来一大群人,三五几个长者,更多的是婆姨小孩,有的提着半篮子鸡蛋,有的带着两把挂面,有的手拿一袋白糖……
周淑英身上斜挎一个平日里赶场用来装些小东西的浅蓝色帆布包,站在门前,神情激动,声音哽咽:“他五爷、他大婶、太平媳妇、狗蛋子……谢谢您们……这么忙……还来……送行……”
乡亲蜂拥而上,纷纷递上礼物。
“淑英妹子,你要经常回江家湾呀!”
“淑英婶子,把我家白糖带上,你吃药后,喝口糖水,就不觉得苦了!”
“淑英奶奶,我下学期读小学了,等您回家,我一定拿回奖状给您看!”
……
一阵七嘴八舌后,江家湾辈分最长者江世民手杵拐棍,颤颤巍巍走上前,激动地说:“淑英啊,自你嫁到江家来,跟着家勋侄儿吃了无尽苦,现在宁娃子有出息了,你也该跟着他去县城享福!”
周淑英露出幸福微笑,点点头,笑着说:“谢谢伯爹,您老注意身体,还有七八年您就上百了呢,那时候,全湾人都来庆贺!”
人群笑声爽朗,老人频频点头。
周淑英摸摸凑来身边的小脑袋,柔声叮嘱:“勇娃子,好好读书,要像江宁哥哥那样,以后考上好学校,争取吃上国家粮,你就光宗耀祖了!”
小脑袋仰起,小脸蛋露出甜甜笑容,脆声道:“好嘞,大婶,我读书可在行了,现在班上第二名呢,下学期我一定当第一名!”
周淑英连声应“好”,见十三岁的堂侄女泪眼婆娑站在一旁,遂招招手,待她走近,递上钥匙,轻声叮嘱:“小慧,伯妈家就靠你守着,白天晚上都不能离人,辛苦你了!家里床单已换新,灶屋柴火也备齐,还有,记得晚上停电的话,别打翻煤油灯,呵呵,要是烧起来那就不得了呢!”
“伯妈,您放心,我一定守好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天天等着您回来……伯妈……”
周淑英眼含慈爱,将侄女搂进怀中。
这时,湾头人家肖碧芳从人群中挤过来,声音惊砸:“淑英妹子,我俩最处得来,你这一走,我就没得一个聊天伴儿呢,这可咋办?哈哈,不过,县城生活那是真的好啊,哪天福贵进城,我得跟去,只为看看你母子俩!”
肖碧芳递上一坨十块钱一张的钞票,硬往周淑英挎包里塞,嘴上说着:“小意思,别嫌弃!”
周淑英赶紧双手捂住挎包,急声道:“他大婶,这可要不得,真的要不得呢,心意我领了,谢谢!”
肖碧芳毫不气馁,用力拉扯挎包,不料对方坚持不让,情急之下忍不住话带哭腔:“周妹子,你就这么嫌弃福贵家啊?大家有目共睹,我家可是正当生意,从不昧着良心赚钱,妹子,你就收下吧,以后也不用还礼,表达咱姐妹情谊而已!”
湾里人纷纷劝说,希望收下乡亲心意。
周淑英继续保持手捂口袋姿势,温声解释:“他大婶,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呢,这些年我们同住一湾,同喝一井水,彼此有情有义,所以,哪里用得着……”
肖碧芳再次用力抓扯,打断话茬:“既然周妹子说一家人要有情有义,那你就收下,将全湾人的情谊都收下,我们才心安!”
两个妇人扭成一团,僵持不下。
早已当家作主的少年知道,自己是时候出场了。
江宁一个跨步站上屋檐台阶,朝着人群双手拱拳,环视一圈,朗声道:“各位长辈,各位大嫂大姐以及小妹,各位侄子侄女们,江宁代表一家人表示衷心感谢!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同住江家湾,情谊似海深!我知道,今天大伙送来礼物,只为表达心意。我江宁感激不尽,也将铭记这份情,来日定当报答!但是,现在我们不能收下礼物,一来行李装不下,二来以后我们还要回来呢!请理解,也请各位收回各家礼物,在此,我向乡亲们鞠一躬,再次深表谢意,感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家的关心照顾!”
江宁弯下腰,深深鞠躬。
大伙想了想,觉得也在理儿。湾里几十户人家送来的礼物一大堆,纵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也得挑一大担子,何况江宁才十五岁,半大孩子如何去草池场镇赶车?
告别乡亲,母子俩依依惜别。
少年背着一个大书包,肩挑两麻袋行李,脚步沉重。
妇女斜挎蓝色布包,走得一瘸一拐,不时回头扬手。
阳光下,人们驻足相送,唏嘘不已。
今天送行,唯独少了个人,确切说,一个孩子。
“江宁,你个死东西,你拍拍屁股走了,湾里平娃子 、冬娃子、敏娃子肯定欺负我,尤其军娃子,估计明天,不,今天就会抢去那支绣着小熊的漂亮铅笔,我又打不过他们,对不起哈,我保不住哥哥送的礼物。”
湾底人家房屋后面山岗上,一位五六岁大小的男孩独自坐在草丛里,硕大脑袋放在瘦如麻杆的双膝上,眼睛瞅着走出院子的那对母子背影,眼泪啪嗒往下掉,骂到最后,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缓过一阵,小家伙收住哭声,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老窝,愤愤不平道:“江宁,你给我记到,你都可以带伯妈去县城,咋就不带我?我吃得很多咩?未必就吃穷你了啊?你晓得我是孤儿,受尽白眼,老是挨打,哼哼,你的良心是不是被阿黄吃了?对,大黄狗,等会我就揍它,揍得你心痛那种!”
话落,小家伙眼泪又出来了:“江宁……哥哥……我想你……呜呜……我想你咋办……我不要你走……”
山路弯弯,蜿蜒向远。
挑担少年突然停住脚步,回望熟悉山水,鼻翼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