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湘妃怨（1/1）

长沙郡。

始皇帝的东巡在送别出海的队伍后，顺当地继续下去了。只是嬴政不免怅惘——自己难道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吗，怎么许莫负一点都没发现自己和骊山灵长得像呢？

要是东瀛真的有仙人，真的有长生药就好了。自己也不必闹心培养孩子，更不必指望一个方士能从一块石头那里学到平定天下之策。

可惜嬴政尝试了半辈子也没成功。

大约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即使他是继往开来头一个的始皇帝。

看着马车外沉重的乌云，嬴政难得体会到了名为“伤感”的心态，只可惜他的伤春悲秋只持续了一分钟。

“陛下，该渡江了。”赵高恭敬地迎嬴政下车。现在的赵高只是个高级车夫而已，为了能在东巡后多获得些好处，处处在嬴政面前刷脸。

嬴政没抬眼看他。李斯查了大半年都没查出他身上的问题，嬴政就收了他许多的实权，叫他“专注”于赶胡亥的车，东巡时放在身边带着，时刻有人盯着。

嬴政踏足到地面时，原本风平浪静的江边，一阵狂风却突然刮了起来，江水愈加波涛汹涌。他不甚在意，无视了耳畔的呼啸声，继续向前行走，结果不远处一根硕大的树枝被折断，正正好被刮落到嬴政面前。

嬴政这才停顿下来，古井似的眼睛里波澜不惊：“这是谁的地界？竟然在朕面前如此兴风作浪。”

扶苏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答道：“回禀陛下，此处为湘山，上有湘君祠，供奉的是圣人尧帝的两个女儿，圣人舜帝的两位妻子，娥皇与女英。楚国人认为她们是主宰湘水的女神，如若天生异象，皆是回避以表尊敬。”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食指习惯性地敲击起佩剑的剑柄，眼眸低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赵高心里暗暗高兴了起来，公子扶苏啊公子扶苏，你竟然还敢在皇帝面前提楚国，竟然还敢建议皇帝回避。等着吧，就算皇帝肯带你出来东巡，你马上也要失掉圣心了。

赵高捏着嗓子阴阳扶苏道：“别说是湘水女神了，就算是三皇五帝亲自到陛下面前，也该自觉低人一等，好礼相待。两个只能依靠父亲和丈夫过活的女子，怎么敢对始皇帝陛下摆脸色！”

见嬴政的面色浮上愠气，赵高更觉自己说对了话，大胆地继续说：“陛下，臣提议，调来三千刑徒，将这湘山的一草一木统统砍咯，看她们还敢耍什么脾性！”

早就遍布黑云的天空中顿时开始电闪雷鸣，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只有嬴政仍面色不改。

“既然湘水女神不愿朕渡江，朕自可绕道而行。相信假以时日，湘水女神会看到，朕治下的百姓，远比楚王治下的百姓来得太平安康！届时还请女神让这漫山遍野的湘妃竹遍绽繁花，为朕开创的盛世喝彩。”

同样的跟头，跌第二次就不容易上头了。嬴政知道如果自己如上一世一样气急败坏地调来刑徒，不仅停不下这暴雨，还会在三年后湘山重新长满花草时沦为黔首取笑的对象。赵高的撺掇，真是其心可诛。此回倒也是终于逮住了机会将他扔在外头。

“赵高，你对湘水女神不敬，不妨就留在这里照料湘君祠赔罪吧。”

一直没说话的胡亥顿时有些急眼，但赵高在震惊之余，不断地对他挤眼色，叫他不必为自己说话。赵高知道，只要胡亥拿到帝位，不愁自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再者说……不在嬴政跟前，有些事或许更好运作。

赵高没有叫冤，也没有替自己辩解。他知道皇帝最讨厌这样。自己上一回犯了死罪也照样能逃脱，靠得就是知悉嬴政性格的喜好。

他跪拜下去，头紧紧地贴着湿润的黄泥地。

“臣领命，臣定当精心侍候两位女神，让长沙郡的百姓感受到陛下的爱民敬神之心。”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招手让扶苏与自己同乘一乘。公子扶苏眼睛一亮，但还是稳住自己的步伐，尽心尽力地扶父亲上车。

车队再次行动起来，扶苏坐在父亲身边，心脏砰砰砰直跳——

我爹终于肯认可我说的话了！！！

因为激动，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白皙的脸蛋都涨成了粉红色，嬴政注意到此，不免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扶苏这孩子，在自己还没亲政前就出生了。他是华阳太后一手操控下，由楚国公主生出来的，自己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说到底，还是愧对了这个喜欢在雷区进谏打自己脸，但终究最是听话的孩子。

希望这一世，他能掌握好听话的度吧。

嬴政开口，用的是旁人未曾听过的柔和语气：“扶苏，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神灵，也没有仙人。鬼神只是我们手头最好用的武器，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父皇没有自称朕，说话的态度也头回如此放低，扶苏礼貌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陛下，臣谨记。”

“你是我最重视的孩子之一，你我父子之间，有些虚礼可以不必讲。”

说完，嬴政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这让扶苏更加受宠若惊。但扶苏不敢不按照规制来。虽然秦国国君皆以守法闻名，可古来君心难测……

“儿臣惶恐，还有一疑惑想请父皇指点迷津。”

嬴政点了点头，扶苏果然是懂放开的度的。公子将闾这个备胎，或许用不着。

得到父亲的默许，扶苏的胆子大了起来：“既然父皇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精怪，那为何还招揽这么多方人术士寻仙问药，炼丹卜卦呢？”

嬴政克制住了自己皱眉的冲动，为了谁，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能把许莫负这个关系户直接塞进决策层，用亲手捧出来的玄学核弹对抗那一堆堆的“今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大楚兴陈胜王”。

“炼丹，是为了强身健体；卜卦，是为了规避风险。武王伐纣，太公卜卦大凶，仍旧照打不误。所以在目的面前，鬼神卜算都可以放在一边。但这些事不可以不做，一旦做了，就需要它可控。你可能听懂我的意思？”

见扶苏称是，嬴政放心地继续了自己的讲课：“同样的有许多太傅不会教你的事，还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