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红莲圣女(下)(1/1)
道平三盏酒入肚,一刻不敢耽搁,立马暗自依法调息起来。可前两盏未散尽,又要化解这三盏酒力,自比前一次要慢得许多。加之这书正讲到紧要之处,总引得她分神,一心做二用,吐纳呼吸间渐渐乱了阵法,脑中反而比先前还混沌,心跳耳鸣,好像身子沉在水中,连说书先生的声音都模糊起来。
“八月十五夜,阴云蔽月,不辨圆缺。峄州城校场火光烛天,数千将士神色平静坚毅,等待点兵决战。不久,峄州城南门外吊桥缓缓放下,宋择亲率五百精兵身负角弓,在夜色中卷起一股迅风,转瞬逼至敌军大营里许之外,八千人大军随后兵分两路,于东西两侧悄无声息地散开,如云雾消散般隐入黑夜。
“敌军大营前,值守卫兵正惫懒地倚靠在辕门边。忽听嗖嗖几声极轻微的气声,数人应声中箭倒地。山岩寂静,星月隐没,无法看穿的黑暗深处似有暗潮在涌动。巡夜兵卒心中莫名悚然,遂将手中火把高举。只一眨眼间,比火把耀目百倍之光亮在他们的眼中乍现,无数支带火羽箭如鹰隼般腾空而起,将罩地黑云染成了金红色!第一波羽箭尚未落地,随即又是第二波,第三波,层层焰浪如狂澜般压向敌军大营,以锐不可当之势拍打下来!
“顷刻间,敌军大营没入火海,天地一刹倒转过来。惊醒的士卒仓惶提起兵器迎战,可那漫天彻地的烈焰已翻卷着似要将营中一切吞噬,在营帐上投下狰狞暗影。战鼓声隆隆四起,大地颤动,峄州城八千将士身披金光,随即从大营四面八方掩杀而至,直如天兵下凡,将敌军慌乱中组成的战阵瞬间撕破,只听他们口中高声喊着:
"‘红莲圣女庇佑我军,替天行道,血债血偿!’‘活捉张忠!’
“冲杀之声骇人心目。敌军士卒惊惧已极,绝望看去,只见起义军身后的峄州城墙之上,有一红衣身影孑然独立,身前火光耀目,不知是神是鬼。如此情景,如何不叫人胆寒心破!短暂抵挡之后,敌军旋即溃败,四散奔逃而去。
“‘乘胜活捉张忠者重赏!’宋择一声令下,一骑当先,向败军杀去。火光热浪将他的战袍卷起,手中宝剑流光若星驰电逝,起义军气势随之大振。杀声震天,他不禁回过头去,眺望城墙上那个红衣身影。滚滚烟尘之中,那团火焰虽隔数里,却似摇曳在心间,一股异样之感自他心底涌出。惊骇在他脑中闪过,不安隐隐生发。
“果然,忽闻前方传来将士声嘶力竭的喊声:‘有援军!援军杀过来了!’众人急忙勒马,惊恐随之迅速弥漫全军。视野尽头尘嚣四起,角声回荡。‘敌方援军杀至,约有三万余人!’‘张忠已于掩护下脱身!’人人脸上现出绝望之情,呆立当地,声势在一息之间逆转。宋择强作镇定道:‘传令全军,撤回城中!’心中如有千钧巨石压下:‘难道那张忠竟是伪作骄兵,引我等出城再一网打尽?若真如此,万事休矣!纵撄宁再有智计,也无力回天。’想到此处,抬头向山丘上望去,红衣身影已不在。
“转眼起义军撤至城前。宋择仰望城上,正见撄宁亦注视着自己!她神情木然,仿佛在问:‘张忠可有毙命?’宋择默默摇了摇头。撄宁遂别视远方,火光在灰黯双眸中摇曳。
“峄州城前阴风惨惨,杀气霏霏。敌军很快追至城下,对起义军展开疯狂截杀,惊惶叫声与绝望怒吼震耳欲聋。宋择心中痛切,提剑冲入阵中。他不知疲倦地拼杀,直到遍体浴血,四顾周遭,入目惨烈已极!血泊中同袍尸身纵横,尚活着的状近癫狂,手中兵器多已卷刃破损,只一味拼命挥舞。而敌军如血肉而成的铜墙铁壁,任他武功再高,也敌不过这千军万马。只见他横过一剑,替身边一个年轻士兵挡下攻击,随即刺入敌人咽喉,挑开尸身回头再去看那小兵时,眼前的一幕却令他愕然僵住!
“一霎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厮杀,齐齐望着城楼方向,神色惊恐。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哑着嗓子道:‘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起义军众将士听到后皆出声呼应,一时间喊声响彻灰红色天际: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
“宋择用手抹去眼中血水,迟缓抬头,但见数十丈高的城墙之上,伍撄宁手中风灯之火正肆意嚣腾,参天炽焰似乎还在一寸一寸地增张!宋择一阵心悸目眩,他只道红莲圣女云云不过是撄宁收拢人心之策,夜坛降火异象虽稍可疑,亦非不可凭借方士奇术造出。可眼前所见,不祥之感过甚,已不由得他再以假象度之。”
道平头晕得厉害,双髽髻上的鹅黄飘带左晃右晃。视野变得朦朦胧胧,桌上的烛火膨胀成大片的光团。“好像红莲圣女的风灯火呀!”她这样想着,浅碧色的眼睛盯在火焰上,说书先生的声音都带上了回声:
“撄宁双脚立于女墙边缘,边缘,缘……多处衣袖、发梢被火点燃,她却如浑然不觉,不觉,觉……”
道平眼中酸涩,索性将双眼闭起,火焰的残影仍在眼前跳动不止。
“烈焰在撄宁眸中跳动,跳动,动……”说书先生道。
“烈焰在眼中跳动……”道平心道。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城下喊声未歇……宋择隐约见撄宁丹唇轻启,似乎轻声说了甚么……”说书先生道。
顿时,道平感到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直接刺入了耳中,起义军将士的身影如在眼前,“她说了甚么?”她在心中问道,“大仇未报而身先死,谁不万念俱灰?她肯定是在说恨,说要报仇,要报仇啊!”
“风灯的火焰骤然变炽,发出异样光芒,撄宁持灯的手臂轻抬,绯红衣袖在炎风中猎猎翻飞。突然,她素手轻挥,将那包裹着烈焰的风灯抛向空中。风灯脱手一瞬,呼!刹那间白光冲霄,扑天热浪灼面扫至!耀目的白光之中,一团数十丈高的火龙卷从天而降,卷起尘沙砾石,径直向敌军后方扫去,顷刻间横扫数里!人畜兵械被吸入其中,顿时化作焦烟,莫说尸骨,连齑粉都未留下。峄州城外尽是山丘林地,火龙卷过处皆燃起大火,在山林中以极快之势蔓延开来,一时间浓烟遍野,毒雾迷天。敌军将士直吓得魂飞魄散,那些躲过火龙卷的,也很快即被浓烟呛晕,逃脱不得,生生烧死在原地,转眼间三万大军化作灰飞烟灭,一片燔臭灰迷,只有在起火前与起义军混战的小部分人因靠近城下侥幸未死,见此阵势皆弃兵解甲,稽首投降。起义军早已杀红了眼,一拥而上,疯狂地虐杀起跪地投降的敌人,极度的亢奋使他们如痴如狂,面容扭曲。”
“宋择打了个寒噤,扭头再向城墙上看去时,撄宁衣上之火已熄灭,面颊苍白,神情如槁木死灰,眼中不再有火光。忽然,她似油尽灯枯般晃了个晃,随即瘫坐在地,低垂下头颅,烧焦的发梢散落至额前。
“见到此景,宋择浑身之血瞬间凝结。像预感到了甚么一般,他全力奔向城门,边用尽全力敲打,边狂喊道:‘快退,快!火要来了!开城门!开城门!!!让百姓出城避火!’落在城头的一片残破旌旗被风卷起,越过他的头顶,飘向他身后不远处,一下被巨大的火舍捕捉吞噬,他不用回头,便知是伍撄宁已无力控制那火龙卷,巨祸正向着峄州城极速逼来!而沉迷于报复快感中的起义军,竟无一人意识到自己正身临极险之境地。诵咏红莲圣女的音浪淹没了宋择的声音,任凭他如何呼喊和敲打,城中都无人听到他,亦无人理会他。须臾,火龙卷距城已不到一里之遥,地面上的红焰狂舞而至,眼见下一刻就要将此处所有人吞没。宋择悲叹一声,纵马仓惶向山中逃去。他一口气奔至十几里之外的山上,再回首望时,整个峄州城已落入火海……”
说书先生将折扇在掌中“啪”的一合:“……深渊。”
这声脆响将道平由幻觉中拉回到了堂中,她猛地睁开双眼,恍觉自己做了个梦,想要搓搓手,才发现掌心湿粘粘的,也多亏出了这些冷汗,酒醉自醒了一半。
“在那之后,宋择不眠不歇地向南又奔了数日,直到离了山东才敢止步。自他逃亡后,火龙卷虽熄,可大火未歇,所经城池村落、田地山林被燔烧殆尽,方圆千里皆成白地。河北、山东各县生灵涂炭,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这场大火肆虐了一个月,到重阳前后方始自行止息。民间风传此祸乃是火神降下的天谴,各地遂始修建火神庙,并每岁于重阳过后大设祭祀,后成惯例,便是大火星祭。正德十四年岁次己卯,故后来惯称之为己卯大火。
“却说数月后世宗皇帝继位,改元嘉靖,即位后勤勉政务,整顿朝纲,百姓得以喘息,天下得以安宁。伍文定平反,向世宗皇帝上书张忠等人罪状,张忠被谪充军。文定累官至兵部尚书,因失爱女撄宁,遗恨终生。宋择逃至南昌,隐匿于山寺之中,念及峄州城之事,自觉罪孽深重,从此舍弃俗身,潜心于佛经武学,而后云游十年,饱读三千道藏,均有大成。数年后,他延用峄州城中破庙之名,建立甘露教龙华寺,改革原教义,开创甘露教南宗,从此自号无生道人,是为甘露教南宗祖师。正是:
昔为俗世山中客,今作菩提会上人。
手捧甘露临灯坐,寻思往事似前身。
醒木“啪”的一声落案,说书先生铿锵吐出收尾的八个字:“话本说彻,权作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