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月痕(1/1)
雨盈尊分了两块茶点给他,他空空的眼眶被褐色的丝带包裹,上面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他并未狼吞虎咽,而是跪坐案边,慢慢品。
“你真饿?”雨盈尊疑惑道。
他的吃相不知道比雨盈尊和坦生好看多少倍。
无疾点点头。
“你饿你吃的这么慢?不怕我抢了?”
他不紧不慢的说:“你要我给你,不用抢。”
雨盈尊往后一仰,身体靠在身后堆积如山的书籍上:“你倒是大方,没挨过饿吧,也没挨过打吧?”
“挨过,只是觉得顺从会让伤害更少。我唯一一次忤逆是吸了坦生的血,治好了我很多的病。”
“我还以为你不会贪心呢。”雨盈尊半眯着眼,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样子。
“怎么能不贪心呢?我生存的大地这么美好…”
雨盈尊笑笑说:“你在妖界备受凌辱,还觉得美好?”
“那是两回事。大地上的生命躯壳都被外来的灵魂寄生,他们归根结底会离开大地的。我不与他们计较,我怕我会毁灭那些属于大地的躯壳。我怨恨那些灵魂,和我觉得大地美好是两回事。”
“怪不得,七星蟒是最接近地蜥的进化,地蜥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雨盈尊意味深长的说。
“只要和我一样,爱这寸寸山河,我们想法就都是一样的。”
“我去给你多买些吃的来。你等着我。”雨盈尊起身去外面买了酒菜,风风火火的回来,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劲头,拉着无疾喝酒。
无疾想要拒绝,奈何他力量太大,直接给他灌了两盏……
“他们都出去玩了,咱们两个喝点。”雨盈尊兴奋的说。
“我昨夜在宫里的角落都听见你的酒后疯话,你要是酒量不行,就别喝了吧。”无疾提醒道。
“酒量多大才叫行?爱喝酒就不要管多大酒量。”他又给无疾斟满。
自己则用坛子喝,一种犯了酒瘾的样子。
无疾无奈,只能附和着,但他悄悄的把酒都倒了。
他是真的爱喝酒。可以不吃菜,可以不说话,就是单纯的喝。
“你是不是喜欢喝酒后晕乎乎的感觉?”无疾问雨盈尊。
雨盈尊眯着眼用力的点点头。
“我知道妖界有个药草,吃了它就有飘忽游离的感觉。”
他凑过去问无疾:“什么药草,还有我不知道的?”
无疾通过气味与温度判断他的位置,卯足劲儿给了他额头一拳,再给他用力一推,他应声倒下。
无疾揉揉暴痛的拳头,暗暗说道:“那个药草,就是我的拳头。”
无疾把酒都出去扔了,再自己摸索回来吃东西。他依旧不急不慢,慢慢品。
玲珑城,在妖界最东,那里日月不升,只有漫天星光。簇拥着玲珑城的石嶂顶部是会发光的石头,它们柔和的宛如月光的光芒铺在这座怪异而神秘的城。
它所有的建筑都是倾斜的,宛如树林的枝叶,层层叠叠又相互留下喘息的空隙让光照进来。
这里的建筑用那些彩岩堆砌,个个看上去十分危险,却又恰好平衡。每座建筑的石头缝隙里都坠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比如牙齿,比如铃铛,比如石头,比如树根,比如布幌子……风一过,叮叮当当的响。
路凹凸不平,凹处长着蓝紫色的苔藓,路两侧有叫卖的小贩,声音此起彼伏,犹如夜里的鸟叫虫鸣。
他们摊子上都是些稀世宝贝,还有新鲜的带血的食物。
“这里有些奇怪,因地形所致,你不要怕。在瑶城时,我见你喜欢一些小玩意,这里,都是。”白思岸张望着玲珑城集市说道。
坦生早已经去摊子上看了。摊子上罗列着些石头,石头逆着光看,里面是些水纹。
“这石头,叫滴水琥珀,喜欢吗?”老板穿着粉色短袍,身姿丰腴,修长的脖子上戴着不大不小的花环,灰色的头发被盘成灵蛇髻。
白思岸看到了街墙上,贴着他追杀令的上面又覆盖了一层荧祝人无罪的告示,路上的妖都对他冷眼相对。白思岸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了?”坦生问他。
他笑笑说:“没事,第一次来这,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那也可以走。”摊主老板阴阳怪气道。
坦生生气的维护白思岸:“不许这么说我朋友!”
她拉着白思岸离开这,去找下一个卖小东西的摊子。
她无意间牵着白思岸的手,让白思岸不知所措,他突然被自己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低着头喘了几口气,以此来掩饰自己慌乱的心跳。
“没事吧?”坦生关切道。
他摇摇头。
坦生看见他眼睛隐藏着什么东西快要呼之欲出…他的灵魂在刻意躲避。她环视周围的妖,他们眼睛里藏着质疑,愤怒,不解,仇恨,都是对荧祝人的……
“白思岸他不是荧祝人!”她突然对众人这样说,“我是妖皇,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不是荧祝人!”
“除了荧祝人,谁会想去偷火芯?陛下新任,又年岁尚新,可别被他骗了!荧祝人最会蛊惑人心!”其中一个妖说道。
“当年,我们还被称作人的时候,荧祝人荼毒大地,伤人无数,他们的咒石,他们的火魅影机,害了多少人!真当没有人会记得了吗?真皇废物,连妖皇也是有眼无珠的货色!”又有一个妖愤然道……
坦生见众愤难平,拽着白思岸打算走。
谁知白思岸竟然没事人一样去旁边摊子上为坦生挑选了一个坠子。那坠子是鸦羽包裹的银项圈坠着一块彩玉,鸦羽在光下现出淡淡的冷蓝冷紫,与彩玉相得益彰。
他拿着这个项圈坠子,给摊主丢下一袋钱,摊主把钱丢在地上,淬了一口:“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摸过的东西我嫌脏,给了你,就当除晦气了!”
白思岸面对恶语,不以为意,他为坦生戴上这个项圈坠子,满意的看了看说道:“真好看。”
“他们在骂你。”坦生担忧道。
“随他们吧。”白思岸微笑着。
这时背后不知谁丢来暗箭,白思岸赤色卫气就将那暗箭融化成泥了。
“还说不是荧祝人!”街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妖便纷纷一拥而上,如地狱恶鬼一般向白思岸冲来。
白思岸抱着坦生,腾身而起,离开玲珑城。
那群妖扑了一空。
不知谁喊了一句:“别追了,这是真皇想要放过的人。咱们以什么立场去杀他呢?更何况也杀不死,可能还赔了命。真皇那边想护他,只会给我们安上暴乱的罪名,且等依附一棵大树,咱们再出手。”
“听说人界的青麟侯秦汝已经逼上汇龙峰找真皇要说法了。”
“是啊。”
“白思岸藏身妖界,她一定会来的。”
“到时候咱们就借着她的名,讨伐白思岸。”
他们身形魁梧,骨肉粗壮,眼若圆铃,耳如山嶂,口如刀割,尖牙利齿,一口能吞掉一整只兔子。
他们骑着马,离开了玲珑城,特意绕开了村镇集中的地方去穿山过岭…
白思岸看到了坦生脸上的血点,担忧道:“刚才我只想带你走,忘记了我的衣裳太锋利了。”
“没关系。”她不在意的骑着马向前走。
“我了解荧祝之灾。真皇为什么要说荧祝人无罪呢?”
“天地易变,自然也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真皇与荧祝人之间达成了新的契约,总之,真皇不会害百姓的。”白思岸冷静道。
“我都没见过他,他只是书上两个冷冰冰的字,他的好坏谁真的知道呢?无论功过,历史是所有人一起承担的。”
“荧祝人就像猛兽,如果不能比他强,至少先稳住他。他不去破坏,就已经算是拯救了。”白思岸说。
“这样啊……这百姓不是这么想的,荧祝二字在他们的心里太敏感了。”
白思岸见坦生心思沉重,便道歉道:“对不起,本来想带你来玩的。没想到却让你更加忧虑。”
坦生笑着说,动了动项圈坠子说道:“这个我很喜欢。我的忧虑和你没关系,只是身在其位必须要思考,我担心,战乱会再次降临。”
“我躲起来就好了。”白思岸说。
“做坏事的是敦野,又不是你。”
他苦笑道:“我也不清白。”
他策马狂奔,坦生跟在他后面,他把坦生领到玲珑城附近,就挥手告别离开了。
他就像风一样从她身边掠过了。
坦生停在原地,坐在马上,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白思岸很奇怪,他刻意和坦生保持距离,又想去接近她。
他为什么要这么奇怪呢?
坦生不明白。
坦生回了琉璃宫小殿,见雨盈尊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而无疾正向门口的方向张望。
“你回来了。”他温和的对坦生说。
坦生一进门就跟他说:“以后不要这样,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怎么能随便毁伤呢?”
“你是妖皇,我等应该为妖皇肝脑涂地。”
“不要这样,就算是德公也不能让你毁伤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但德公阻止不了任何一场心甘情愿。”他微笑着说。
“傻子。”坦生无奈道,“没关系,你用你的眼睛帮我,我养着你。”
无疾低头笑笑说:“能得妖皇陛下的承诺,我已无憾。”
“可别这么说,也别陛下陛下的叫我,我只是偶然在此的。你才属于这里。”
“你是德公的化身,就算你不是妖皇,也应该被尊敬。”
“我不是了,已经不是了,我没有黑血了。”
“没有黑血也是,其他人就算夺走黑血,拥有黑血,也是小人之辈,和你是比不上的。”他一字一字的说。
他的话让坦生感觉到莫名的热血,这时,雨盈尊醒了过来,他摸着额头上的钝痛,痛的喊了一声。
“你怎么了?”坦生问他。
他慢慢坐起来,慢吞吞说了一句:“没事。”
他举起胳膊揉揉疼痛的脑袋,黑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条螺旋缠在小臂上白色纹痕,她好奇的走过去,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痕迹:“这是什么?”
她话音未落,浑身像散架一样疼,脑袋更是疼的要裂开。疼就算了,还晕,天旋地转的。
“这点疼,我本想自己承担的,没想到你这么仗义,舍不得我受一点苦。”他贱兮兮的凑在坦生身边,难掩得意。
坦生不想理他,怕一张口,会吐出来。
他一边得意,一边把一颗血红的药丸送进坦生嘴里:“你仗义,我也不能太吝啬了。”
坦生渐渐平息的疼痛,让她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我要是知道这样,我就把你的手臂剁下来,让你一辈子都休想把疼痛转移到我身上。”
“没用的。我想让这个月痕在哪,它就在哪,你总不能把我剁碎吧?”
“我先把你的嘴撕碎!”她捏住雨盈尊的嘴,用力撕扯…
雨盈尊则把月痕亮在她面前威胁着,坦生只得放手,一脚踹开他。
他懒散的用胳膊撑着脑袋看着她。
她不理他,转头去看无疾,无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冷冷的对雨盈尊说:“你也走。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来。”
“不行。”他笑着说。
“不行,那我走。”她赌气一样的离开小殿,雨盈尊赖叽叽的扑上去拉着她的手:“好了,我走。”
坦生甩开他的手,转身跑去阁楼了。
雨盈尊笑笑出了门。
他腾身而起,飞回晴雨万生楼。
坦生躺在地板上,还在想今天与白思岸发生的事,她切实的看到了百姓对荧祝人的愤怒,白思岸他想要隐藏的力量,被敦野毫无保留的施展出来了,他无法洗脱干净的,是他的身体杀了瑶城百姓,是他抢了火芯,是他毁了兵器司,也是他仗着无罪之诏招摇过市……
可他是他的朋友,他的身体有罪,敦野有罪,白思岸的灵魂是干净的。
这时,阁楼的窗口荡着一片白荆纱,坦生抬头,看见白思岸坐在窗台上,背对着她。
妖界彩色的光晕从暗夜中泄下,照着他的身体,只映给坦生一个轮廓。
“你放了他的灵魂吧,给他自由。”坦生对着他的背影说。
她一眼就知道,他是敦野,那样锋利的气息又怎么会是白思岸呢。
“你知道吗?真正自由的灵魂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也没有人能给他姓名,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说明他还在意这世界与他的纠葛。”
“你在狡辩!”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占据他的身体,是他默许我待在这里的。”
“你狡辩!”
“我没有…”敦野叹息一声说,“我来这,是因为我想来。”
坦生见他一直狡辩,已然无趣。她便躺在地上,翻过身去:“我没有黑血了,你没必要再来。”
“我接近你就一定有什么目的吗?”敦野问。
“不然呢?我们因为目的相识,还能有什么?”她冷冷回应。
敦野轻轻叹息一声,安静坐在窗台,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