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梵月（1/1）

岁暮天寒，万物凋零，破败不堪，空降玉尘。

马车上，萧景胤紧紧裹住披风，哆嗦的咬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他轻轻的吐气：“大师，我…好…冷。”

身边只有个老和尚，正在静静的打坐，闭目养神，听了他的话，更正道：“你应该唤我一声师父。”

“师父？”萧景胤疑惑抬眸，睫毛抖动着。

“正是。”老和尚睁开眸子，那眸子，深邃睿智，仿佛能参透一切，他目光深谙道：“你已不再是皇太孙萧景胤，眼下只是贫僧刚收的弟子，法号曰梵月。”

“是啊，萧景胤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没有死，可心死了，被萧邑的最后一道旨意杀死的。

萧景胤眼神飘忽，捂住泛疼的胸口，闭上眼睛，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声：“我是梵月，梵月…”

没有车夫，马儿却井然有序的朝着前方越跑越远。

萧景胤好奇的往外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何处，鹅毛大雪，狭窄的路边蜷缩着几个人，衣衫单薄，眼神呆滞，脚上的鞋子破的不像样。其中，还有个年幼的孩童，三四岁，咬着乌黑的手指，眼神不安的四处乱瞅。

这种景象，对萧景胤而言，有些始料未及，强烈的冲击着他的眼球。

以往他所到之地，何处不繁华，哪里亲眼得见如此萧条之景。

“天灾人祸，生不逢时，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大魏比比皆是。”老和尚的目光也落在那处，缓缓道：“活不下去的时候，百姓无不在向神祈愿，求神明怜悯，派个圣君下凡解救他们。”

“圣君？”萧景胤垂下眼睫，呆愣了会儿，又想起萧邑曾抱着他笑得开怀，言语间对他寄予厚望，让他日后做一个人人乐道的圣君，救黎民于水火，免百姓苦，免百姓忧。

他低头抱膝，喃喃道：“可如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他们呢。”

“佛家有言：本欲度众生，却被众生度。”老和尚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下了马车。

见状，萧景胤皱了皱眉头，也费力跟了去。

他孱弱的身躯摇晃不已，一手撑着车身，看着老和尚脱下保暖的袈裟，披在一人身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那人黯淡无光的眸子只因这四字陡然亮了起来，死气沉沉中又萌发出新的生意，忙抬起瘦骨嶙峋的手也双手合在一处。

一团寒气从脚底窜进体内，刺激的萧景胤猛咳了两声，身形不稳，差点摔倒，被老和尚及时扶住。

萧景胤来不及顾及自个身体，只拉住老和尚道：“师父，你做了什么，为何那人突然变了。”

老和尚低头，沉声道：“贫僧只是让那人明白，普天之下，还有一人希望他能活下去。只要活着，便会迸发无限生机。”

“梵月，你可懂其中深意。”

萧景胤不言，扯下身上的披风，裹在那幼童身上，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他没开口说什么，只是伸手摸摸那幼童脏乱的头发，就起身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了，幼童嗅了嗅披风上的香味，睁大眼睛，笑着道：“大哥哥的手，好暖啊。”

不多时，来了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嚷嚷道：“快起来，到收容驿站落脚，大雪天的，窝在路边岂不是要冻死。”

其中一人稀罕了句：“县太爷良心发现了，竟然大发善心管起乞丐的生死了。”

言罢，瞅了眼漫天的雪，洋洋洒洒，没有停歇。

白灵圣山。

萧景胤艰难的迈开步子，跟在老和尚身后，他的手已经僵硬，没有知觉了，眼睫落了雪，眸子快受不住要合上了，嘴皮子上下碰了碰，气若游丝道：“师父，我好冷，好疼，已经不行了。”

老和尚回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言明道：“梵月，上山的路，必须靠你自己。”

寒风在耳边咆哮，他视线上移，望着前路，狭长的阶梯望不到头，被冰雪覆盖，走起来难上加难。

萧景胤深吸了一口气，撑着无力的身体，又机械的迈开腿，眼前恍恍惚惚，看到一老者穿着明黄色的衣裳，站在不远处等他。

“胤儿，再多的艰难险阻和磨难，都会过去。”他忽然想起萧邑的话，“过不去的，永远是自己那一关。若想要赢，就要战胜自己。”

那老者面容不清，却朝他伸出手，语气威严道：“来吧，你一定会跨越所有的障碍，走上云颠，成为俯视天下的王者。”

“来吧，成为一个开明之君，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萧景胤站在那儿，身体羸弱不堪，眼神却比风更锐利，比雪更冰冷，他冷笑了下，扬眉驳斥道：“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让我当皇帝，我就非要按照你们说的做，一个任由你们摆弄的傀儡，我做够了！”

“这浊世，这朽国，这糟糕的一切，不如全都毁了去，毁个干净！”

毁了，再重建一个新世界。

老者听了，只仰天哈哈大笑，身形渐渐消散了。

一霎那，萧景胤的右眼瞳孔放大，突然炙热滚烫，疼得厉害。

眼前只有老和尚一人，面容严肃，盯着他规劝道：“成魔，还是成佛，皆在一念之间。”

萧景胤一目清明，一目猩红，一善一恶，难以分辨。

他捂住右眼，难掩痛色，身形摇晃，往上迈了一步，稳住心神，忍不住哽声：“皇爷爷，胤儿不孝，都没办法送您最后一程。”

接着，又捂着左眼，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是啊，萧景胤，你就是个废物，你可真该死！失去一切的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不！

萧景胤头痛欲裂，就这么挣扎着，步履蹒跚，爬到了山顶，刚走到头，就倒在了地上。

“魔障易生，除却难。”老和尚叹一声，蹲下身，不再袖手旁观，把人抱起往前走。身后的阶梯，哪还有什么阶梯，全是一片密林。

佛堂里。

老和尚正跪在佛祖前诵经，门口进来一人，是空海，他挠挠头，直言道：“师父，刚来的那个师弟醒了，脾气可真冷啊，都不跟我说话。好不容易来个新人，我还想使唤他跑腿呢。”

“他初来乍到，认生，你多照顾下。”老和尚被突然打断，啧了一声，又把经书翻到开头一页。

“师父，您这是在干嘛？”空海好奇重，立马凑了上去：“您老这么认真的模样，还真是稀奇啊。”

“贫僧在为一老友超渡，吾愿他早登极乐，赴往净土。希望他所愿所念，皆会成真吧。”老和尚语气平常，面色却难得的伤感。

空海靠近师父一分，安抚道：“师父，徒儿跟您一道吧，多个人，多份心，佛祖会听到的。”

祈祷声不绝于耳，不知有没有抵达佛祖耳里，却已经抚慰逝者之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恍然，已经四个月了。

萧景胤比上山那会儿好了些，但还是一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他那白得的师兄空海每日睁开眼都要仔细探探他的鼻息，看他死翘翘了没。

他师兄是每日三顿饭，他却是每日三顿药，也不知道用什么熬的，乌漆麻黑，只知道空海给他熬药，有次实在受不了吐了，吐的他有几分心塞。那药，已经不能用苦来形容了，如今喝得他一身的苦涩味，可被那师兄盯着，躲都躲不过。

不过应该是有几分效果，面上有了几分血色，惹得空海有点不开心道：“想不到你竟然长得…还可以吧，就比我帅了那么一丢丢。”

他猜测，应该是药起了作用，不然，就是师父让他修习的心法有了成效。

今日，他照常练完了心法，在山中漫步，郁郁葱葱的树林，弥漫着春光。

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哼着童谣，稚嫩天真，又温柔。

萧景胤朝着童谣传出的方向走去，慢慢靠近，拨开遮挡视线的枝叶，看到一个小女孩儿坐在一个大石头上，一边哼着童谣，一边摆动着小腿，好不惬意。

一看到他，歪着脑袋，天真道：“噫，原来这山上真的有仙人啊。”

小女孩儿头上的发髻戴着银铃，眉毛弯弯，如黑曜石般明耀的眼眸，冰肌玉肤，像个雪团子，手脚戴着银饰足环，穿着粉色锦缎裙裾，花纹配饰，无不精致。

接着，她又端正的坐好，晃着双脚，裙摆轻动，撅着小嘴，指着他一脸的不耐烦：“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美人啊。”

呵，他还真没见过，如此无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