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节(1/1)
这么多年来,我的身体又一次像机器一样颤抖。天热得像一个蒸锅,我刚听到的故事在脑袋里沸腾。远处的山成了一幅飘动的画。水泥路泛着白光,只有车子的轮胎愿意在上面留下短暂的痕迹。我拖着颤抖的脚走在泥泞的路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灾难现场。在那里,除了心脏砰砰作响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脑子一片空白,感觉一切都完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今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痛彻人心的情感。前方的磅礴大雨带着泥腥味冲刷我的身体。我无路可逃,这场雨就像一场仪式,冲走我大脑中模糊而混乱的话语。我突然想到梁启超说过的话:情感的本质是本能的,但它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质是现在的,但它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
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情感的力量,我竟是在监狱里体验到的。说起监狱,人们通常感觉那里是一个神秘黑暗的地方。而监狱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在这里你几乎看不到电影里监狱那些阴暗、血腥和暴力的画面。虽然现实中难免会有冲突发生,但这并不是监狱的常态。监狱更像是一个军事化管理的习艺学校。在这里,摄像头24小时全方位无死角地对着罪犯,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被严格监控与管束,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安全,更是为了让他们养成自律的习惯。因犯罪而被剥夺自由的人,无论是会见,上厕所,还是简单的离开座位喝水,都需要报告警察并且得到许可。他们的生活被严密的监视和管理,在刑期内不仅失去了走出围墙的自由,还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我们常在电视上看到国外监狱的罪犯整天无所事事,经常发生冲突。而我们国家的监狱给罪犯每天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的,罪犯来到监狱不是消磨时间,而是来学习改造的。用一张时间安排表就可以窥探罪犯一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在这个被严密监控的世界里,罪犯的一天从黎明的曙光开始。他们在清晨的寂静中醒来,开始整理内务,使简陋的监舍保持整洁。早餐后,他们投入到训练和习艺的活动中,努力改造自己。午餐过后,他们短暂地休息,然后继续投入到习艺和训练中。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仿佛被切割成了一段段有序的片段,每个片段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晚餐后,他们放风,抽烟,看新闻学习。在忙碌的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回到监舍,看电视、下棋、洗澡和洗衣服,享受片刻的宁静和放松。他们在晚上10点之前就必须上床睡觉。罪犯睡觉的时候是不允许关灯的,这是为了方便警察对他们进行24小时的监控,避免罪犯在这个空档做一些危险的事情。这就是罪犯一天的生活,无时无刻都被监视着,一个充满规律和纪律的世界,一个旨在改造和教育罪犯的世界。
监狱也常常被比喻成一个浓缩的社会。在围墙外人们有巨大的空间来缓冲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但在监狱里,人们必须直面这些问题与冲突。监狱看似单调严酷的环境下,罪犯要面对的问题不比外面时少。幸运地是,进到监狱的人相互之间大都会有一种落难兄弟的认同感。大家的生活都如此艰难,又何必为难彼此?
我常听说国外的监狱充满了暴力冲突,我想很大原因是因为那里的罪犯无事可做,增加了罪犯之间发生摩擦的机会。在我们这里,罪犯每天的生活安排都是密密麻麻的,罪犯也就没有太多机会发生摩擦。虽然罪犯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但长年累月重复单调的生活容易让罪犯出现心理问题,因此监狱经常不定期的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丰富罪犯的监狱生活,为他们单调的牢狱生活增添一些调味剂。监狱每月、每季度以及每年都会对罪犯进行各种各样的考核。这些考核不仅可以用来衡量罪犯近期的改造的表现,也可以衡量监区近期的工作开展情况。
那时的林义辉是一监区负责教育罪犯的警察,他们监区在监狱组织的季度考核中的成绩不太理想。他被通知单独去领导办公室开会,这让他有些不解。通常开会都是整个监区或者他们办公室的所有人去开,现在让他一个人去开,他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天雨很快就停了,太阳重新出来炙烤大地。林义辉放回刚拿起的伞,急急忙忙朝办公楼走去。他想拿出手机,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信息。迎面走来了黄股长,“快点,领导们都在等你呢。”
“你们不去吗?”林义辉心里有些忐忑。
“领导只叫了你去。”
“哦,好的。”林义辉加快了步伐,心想肯定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他看见路上有一位阿姐推着电动车慢慢前进,“阿姐,怎么了?”
“车没电了,只能推回去。”
“这么远的路,这样推也不是办法呀。”
“那能怎么办?我还要赶回去接小孩呢。”
“要不你骑我的车回去吧,明天你再骑回来。待会儿我想办法帮你充电。”
“那也行,那就辛苦你啦,小伙子。”
“没事,互相帮助嘛!”
林义辉把阿姐的车停好后继续往前走。“挨批评就挨批评吧。领导总说批评使人进步。”林义辉心想,“但监区最近的状况也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啊。”林义辉大步来到李大办公室门前,门半掩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敢朝里边窥探。
“不是我着急,你们看看这两个季度我们的工作都落到哪儿去了?”李大的声音还是那样中气十足,嗡嗡作响。“去年还是全监狱的标杆,今年却是倒数。别人怎么看我们?领导怎么看我们?”
“我们的工作是要好好反思,但也不能轻易否定我们的工作。”吴教说,“去年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把标准提高了。其他单位的同志今年逆水行舟,加大了力气。而我们是有些沾沾自喜了,原地踏步,就被兄弟单位们超过了。年初的时候是别人追赶我们,现在是我们要去追赶别人了。这个定位是我们需要调整的,不能再以标杆自居了。”
“吴教说得是,”林副说,“我们要重新审视监区的工作,为下一步工作打好基础。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监区的士气有些低落。大家认为上半年都这样了,下半年再怎么努力也就那样了,工作没有方向、目标。”
“所以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李大紧接着说,“这次比赛是我们监狱第一次心理剧比赛,如果我们拿到第一,证明我们一监区这块老牌子的实力还在,整个监区的精气神就会回来。”
“这的确是个机会。但是我们对心理剧都不太熟悉,工作如何开展?”吴教说。
“对新生事物,我们要大力启用年轻人嘛,他们思维比较跟得上最新的形势,学东西也快。”李大说。
“我们的教育专干能力还是很强的。”林副说。林义辉听到这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嗯,让黄股还有办公室的其他小伙子协助他。”吴教说,“遇到什么困难我们监区要鼎力相助。”
“要我看还是让他一个人负责最好。”李大说。
“这样行吗?”吴教和林副同时问到。
“这样才能最大调动他的积极性,”李大说,“小林到我们监区也差不多6年了。他工作积极肯干,能力也很强,还热心帮别人,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高,他现在就需要些成绩。”办公室里安静了一阵,林义辉敲敲门,“报告!”
“请进!”
“小林啊,”李大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们班子正讨论让你负责心理剧比赛呢。”
“心理剧?”
“是的,监狱要举办第一届罪犯心理剧比赛。”李大将文件递到林义辉面前,“这是文件,你看看。”林义辉接过文件仔细看起来。“我们班子是把担子压在你身上啊。”李大意味深长地说,“你也知道我们监区近期的工作不太如意,我们想着借着这次比赛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我们李大对这次比赛的第一名可是志在必得啊。”吴教说。
“啊?”林义辉还在翻看文件,心里琢磨心理剧到底是什么。以前参加培训的时候听老师介绍过心理剧,但自己从未看过一场心理剧表演。他很想对领导说保证完成任务,但心里实在没底。
“这次比赛就由你全权负责。”李大看了一下吴教和林副,“两位领导没意见吧?”李大拍拍林义辉的肩膀,“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说,我们能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就帮你想想其他办法。”
林义辉思考了片刻,“我一定尽力去做。”
“我只要结果。”李大的语气不可辩驳。
“我一定完成任务!”林义辉坚定地说。
“好,这才是年轻人的样子!”李大说,“文件你拿着,用完放回政工办就行了。”李大把林义辉杯里的茶倒掉,“这茶都凉了。”随即满上刚泡的茶。“有什么工作思路了吗?”
“有一些粗略的思路,回去还要细想一下。”
“说来听听?”
“首先肯定要找人。”林义辉停顿了一下,“李大,你知道我们监区的罪犯对这种活动的积极性不高,年初的春节文艺汇演也是东拼西凑才勉强完成任务。”
“嗯。那时也是靠你力挽狂澜嘛,本来就要拿不出节目,结果还得了个三等奖。”
“我现在想怎么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毕竟表演的东西,人是第一位的,人员充足工作开展起来才得心应手。”
“思路还挺清晰。”
“这个可能就需要监区的支持。”
“你说。”
“能不能给参加心理剧的罪犯一些奖励?”
李大思考了一会儿,“文件里不说有一些经费吗?如果得奖了还会有奖金。这些钱你就拿去买些东西奖励他们。他们无非就是喜欢烟和好吃的嘛。” 在监狱里购物和外面不一样,罪犯一个月一般只能购买500元以下的物品,如果表现不好,能买到的东西更少。这500元不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常常有这样那样的限制。比如有硬质金属包装的物品像罐头,玻璃制品就不能购买。因此奖励罪犯金钱不如奖励他们物资更来得直接有效。
“也不全是。”林义辉说,“有李大这话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