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虞姬自刎(1/1)
“门主,梧桐楼到了。”赶马的车夫说。
女子掀开马车的帘子走下来。她身着一袭白衣,仙气泠然,脸上戴着一副银制的面具,气度非凡。虽看不清真容,却能想象出面具之下女子是何等的绝世之姿。
“不必跟着我。”她丢下这句话便扬长离去。
大多数国家都有宵禁,一到夜晚时分便是死寂。
除了南齐。南齐的商业发达,乃是当今世界之最。市打破了时间限制,连门市坊,无空虚之屋。晚上才是京都最热闹的时候,万家灯火通明,小吃咕噜咕噜冒泡,瓦舍聚满了观众,比白日更具人间烟火气,盛世繁华也不过如此。
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不绝的小贩,河边绕岸垂柳,船只昼夜不停地在运河上往来,勾栏处的小曲更是夜夜唱至天明,成了临都久盛不衰的一段佳话。
她面前则是临都最具有名气的梧桐楼,原先此楼名为南阳楼,据说是因为此地有一位美貌惊动世人的花魁才因此改了名字。
名为蓝琴的花魁被皇帝带回后宫,她容貌绝色,精通琴棋书画,略通文墨,性子温顺讨人喜。谁都以为皇上只是图一时新鲜,但谁都没想到皇上是动了真情。
在后位空悬的情况下不顾众人的反对,立了蓝琴为皇贵妃,执掌凤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身平凡的艺伎摇身一变,择梧桐良木而栖,便成了凤凰。帝王的爱像话本子里的人间真情,浪漫而真挚,也便造就了梧桐楼的美名。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27年,敌军攻破京都,帝王与后宫众人被俘,她饱受折磨,不到三十岁就早早逝去,令人唏嘘不已。
而帝王与二十三名公主,至今生死未明。
少女款步走向梧桐楼,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挡在了她身前。
“客官,梧桐楼不接待……”
她话音未落,少女便拿出一枚木制的令牌,中年女子定睛一看,在看到上面的‘医’字她立刻翻脸比翻书还快,笑容堆满了整张脸。
“原来是天医门的贵客,奴家方才失礼了,这边请。”中年女子点头哈腰地道。
少女始终未置一言,她被带入一个高调奢华的厢房,一个男子站立其中。
他身硕修长,深红色的降纱袍,上面的云龙纹高贵威严,他闻声回眸,长发如墨,面如冠玉,眉目如星,生的俊美,一派如玉公子的模样。
若是随便拉一个布衣百姓都认得出来,这是如今圣上的亲弟弟,名震京都的三王爷赵丹。
“三王爷万福金安。”少女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正欲下跪。
“芩悦,你我之间便不必多礼了。”赵丹两步并一步地向前,将蓝芩悦搀扶起身,眉目间有难得的柔情。
若是京都的名门闺秀肯定是感到欣喜若狂,而蓝芩悦娇羞状地低下头,眸子却是深沉,掀不起一丝波澜。
“多谢王爷。久别重逢,不知王爷今日前来请小女子前来所为何事?”
台下戏幕《霸王别姬》开场,赵丹的兴致也淡了下来,他脸上一片愁云,叹道:“江南一带,六月未降雨,时逢大旱,又突遭疫病。”
他虽然未把话说全,但蓝芩悦已经能想象的到江南的情况有多糟糕。如果连中央派去的太医都无法查明疫病之源,那也只能请当世第一神医出手解决此事了。
蓝芩悦沉吟片刻:“天医门向来不参与此类疫病赈灾事件,若开创先例,只怕是有损规矩。”
赵丹面上闪过一丝愠怒之色,但很快被掩盖下去,他控制情绪,放低姿态地开口:“芩悦,现在江南的百姓在受苦,每一刻都在死人,医者父母心,你又于心何忍,我知道天下的医者,只有你能解决疫病。”
蓝芩悦差点冷笑出声。
佛曰众生皆苦,她舍身渡人,那何人又来渡她呢?凭什么。事实上,蓝芩悦医术独步天下,但医德并不高尚,她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只在乎他们的性命能否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蓝芩悦偏过脸,不紧不慢地端起杯抿了一口茶,淡淡地开口:“天医门的要求,三王爷还是再考虑一下为好。”
赵丹低下头,眉头紧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蓝芩悦神色恹恹的,她单手撑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舞台上。
虞姬身着华丽的红色戏装,头顶如意冠,手持一把宝剑,正演绎到霸王别姬的高潮片段——虞姬自刎。
对了,虞姬的演绎者就是当今梧桐楼的花魁,戏剧落幕后今晚她的初夜就要被拍卖给某个达官贵人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人一掷千金为她赎身。
蓝芩悦对此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毕竟她人生第一次知晓人事的时候,就是被她的好父亲给卖了。
虞姬缓缓抬起剑,随着音乐的响起,她手腕翻转,舞动剑身,宛若游龙舞动。
她的舞姿优雅而凌厉,一如虞姬刚烈、敢爱敢恨的性格,剑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虞姬舞剑,拉长声音唱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她的声音是很标准的戏腔,比寻常女子要略低沉沙哑些,很别致。蓝芩悦听的不免一怔,注意力被拉到了舞台上。
那一刻,天地之间,蓝芩悦的视线中只剩下了她一人,舞台上的布局、剧情,身边人的话语通通被她排除到了身外。
她太适合演绎虞姬了。
虞姬自刎是为爱,为深明大义,毅然决然地赴死,她刚烈、敢爱敢恨的性格,注定了她的死也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凄美。
台上的虞姬是那种第一眼就会让人心动的美丽,在阴影的笼罩之下,她反而愈发的娇艳,正如一朵即将凋谢的红色虞美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香气反而馥郁而浓烈。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唱罢,虞姬蓦然回首,她仰起脸,蓝苓悦正好对上了一双宛若红宝石的眼睛,不禁入了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对方隔着数十米外,也在注视着她,只是目光对上,便一触即分。
有意思。蓝苓悦摸了摸下巴,面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西洋人来唱京剧,真新奇,她还是头一次见。
虞姬的舞步逐渐加快,她神色疯狂而迷乱,剑舞愈发激烈,就像是要完成生命中芳华最后的绽放。蓝苓悦不自觉地也陷入了这种情绪之中,最终虞姬停下舞步,她双手持剑,向颈一横,全戏的高潮就此落下帷幕。
在场的观众都不禁为虞姬自刎的凄美而深深的震撼,为之动容,掩面而泣。只有蓝苓悦透过虞姬的外表,注视到了这位演绎者的本身。
虞姬自刎是深深的痛苦、无奈与悲伤,绝望,最后毅然决然赴死,是一种轰轰烈烈的悲壮。
她的眼神却与之相反,像掀不起一丝波澜的深海,面上带着对生死超然的平静,完全把浓烈的情绪与自身分隔开,冷静淡漠到了极点,没有丝毫受到戏剧主人公的影响。
蓝苓悦一阵恍惚,故人的影子重叠,她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七年前。
躺在病床上女人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她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身上尽是被凌辱过后斑驳的痕迹。临近死亡,明明她对人世间充满了眷恋,神色却出乎意料的宁静。
“阿悦,娘亲要离开这里,前往另一个温暖又明净的世界了。”蓝琴揉着蓝苓悦的脑袋,神色温柔,充满了不舍,她缓缓闭上眼睛,离世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悦儿,人世间再难再苦,都是生命给予你的考验,你要坚强地活下去。
为了这句话,她在地狱一样的人间砥砺前行整整十年的光阴。
回忆往事,或许是触景生情,她看着台上那位尚且年幼的花魁,麻木的心竟是吝啬地挤出了一分同情。她疯了,她居然想花大价钱为她赎身。
蓝芩悦大约是从她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不想让她遭受和母亲一样的磨难,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她的亏欠一样。
“芩悦……”赵丹正欲开口,蓝芩悦却在唇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三王爷,小女子换个条件。”蓝芩悦笑意盈盈地道,“原先谈好的两万斤盐打个折,只需要一万斤,但需要以王爷的身份给花魁赎身,如何?”
“可以是可以,一个青楼女子,你要她作甚?”赵丹不解地道。
“看她可怜。”蓝芩悦敷衍了一句,她说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可偏偏赵丹就是信了。
“芩悦果真是心地善良。”赵丹一脸宽慰。
蓝芩悦听不下去了,她缓缓起身,向赵丹微微欠身示意:“小女子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她也不顾赵丹挽留便离开了包厢。
封闭的环境里充斥着浓郁的劣质胭脂水粉味,熏的她头晕,蓝芩悦找了无人的角落透气,她倚在墙边,不经意间目光重新投向舞台上。
戏剧谢幕,少女回到台上,卸去了厚厚的妆容和发饰,总算能看清楚梧桐楼的名伶长什么样了。未到及笄之年就被推出来捧为花魁,也是有原因的,
她一头白色的长发被挽起,白色的眼睫毛长而微翘,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她的皮肤是接近病态的白色,宛若一个轻轻触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她身着华丽的红衣,与东方女性婉约的气质不同,少女的容貌栩栩如生,精致细腻,神似乎把一切宠爱都给了她,少女完美的就像被精心雕刻出来的艺术品,又宛若神话中落入凡间折翼的天使。
她垂下眼帘,面色平静,似乎已经顺从自己的命运即将遭受的一切苦难,好像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将她轻松打倒,与刚刚演绎出的虞姬完全是两个极端。
西洋人,还有罕见的白化病,容貌怕是南齐无人能再出其左右。
今晚她一定会被炒出高价,从价值来看自己这笔交易还算值。但是……蓝芩悦漫不经心地撇开了视线,有些了无生趣。
她承认自己冲动消费了,褪下滤镜,花魁大有一种照片跟本人不符的感觉,蓝芩悦感觉自己被骗了,她太脆弱了,自己买一个花瓶回去当摆设,还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怎么想都糟心。
竞价开始了。不到一刻钟,少女的身价已经从五万两银子飙升到二十万两银子,蓝芩悦可以想象到前来竞拍的人狂热的神态。
不到十四岁的年纪,被别人买走,她皮肤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蓝芩悦不禁陷入了沉思。
要是被人买去,会坏的吧?算了,今天就当是自己同情心泛滥,蓝芩悦将目光投向舞台。
少女像是有感应一般,先前一直像个呆呆的提线木偶,现在终于有了反应。她仰起脸,不偏不倚地看向蓝芩悦的位置,目光平静。
刚刚在包厢果然不是错觉,她的目光总是能穿过人群第一眼看见自己,为什么?蓝芩悦疑惑。
少女的身价最终被定在四百万两银子,被赵丹买下,加上赎身的钱将近六百万两银子,堪称一掷千金。
少女被赵丹的婢女送到蓝芩悦的面前时,她看着眼前的人,扶了扶额。
六百万两银子,虽然不是她的钱,但蓝芩悦还是莫名肉疼。但既然买下了她,总不能往旁边一丢就不管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蓝芩悦问道。
“回小姐,奴家名叫安娜,虚岁十四。”安娜埋着头,怯生生地回答道。
蓝芩悦勉强挤出一点耐心:“叫我门主,而且,你现在不是青楼女子,以后不要用奴家来称呼自己。”
“是,门主。”安娜把头埋的更低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蓝芩悦暗自摇了摇头,她不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蓝芩悦俯下身,给安娜戴上了一顶黑色的假发,便道:“走了。”
两人离开了梧桐楼。
安娜小碎步地跟上蓝芩悦,她神色紧张,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应有尽有,她愣愣的,万家灯火在她眼底倒映成了绚烂的光彩。
外面的世界,好美啊。
“在台上的时候,你为什么盯着我看?”蓝芩悦突然问道。
安娜仰起脸,直勾勾地盯着蓝芩悦,目光直白,却又不夹带任何欲望。
蓝芩悦一向不喜欢别人直视自己。
她接受过很多人的目光,恶意的,暧昧欣赏的,还有她所厌恶的肮脏的欲望。但从未有人像安娜一样专注,她一双红宝石的眼睛亮亮的,目光纯粹而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包含任何情绪。
她仿佛在透过自己注视着别的什么,但绝非透过她注视着别人。
“因为门主很特别,我很喜欢。”安娜绽开一个甜甜的微笑。
蓝芩悦勾了勾唇角,嘴上却说:“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喜欢。”
一辆马车在桥头已经等候蓝芩悦多时,他向蓝芩悦行了抱拳礼,正欲开口,却见到了她身旁带着一个比她矮两个头的少女。
车夫身躯一震,神色大受震撼,他磕磕巴巴地道:“门主,这位是……”
“一时兴起从梧桐楼赎回的人。”蓝芩悦淡淡地道,她走上了马车,向安娜伸出了手,示意她上车。
安娜的手很自然交给了蓝芩悦,她上了车以后便乖巧地坐在一个角落,见蓝芩悦双目轻闭,疲色显现,她也很识趣地没有吭声。
马车上安静的只有呼吸声可闻,安娜默默地注视着蓝芩悦,她抬起手,银白色的光从她指尖飞出,没入蓝芩悦的眉心。
蓝芩悦紧锁的眉心舒缓开,她大脑纷乱的记忆以及负面情绪离自己远去,不久,她的呼吸便趋向平稳。
安娜细细地端详蓝芩悦,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生命个体的差异很有趣。南朝,你知道吗?她的灵魂很特别,我很难想象她经历过什么。
我很好奇,所以我想留在她身边,了解她的一切,我对人生没有目标也没有期待,但是我可以去做她期待的事情。
蓝芩悦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噩梦纠缠,反而出奇地梦回她的童年时期。
那是蓝芩悦灰暗的人生中的一抹亮色。
小女孩的童年总是无忧无虑的,她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没有人打扰,她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偶尔抬抬头望着天上飘过的闲云。
身着华服的女人笑意盈盈地从远方走来。
“母妃。”蓝芩悦乖巧的打招呼。
女人有时会把她抱起来,有时回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蓝芩悦曾经以为,宫内的荣华富贵,父母宠爱无边,四方的天,四方的墙,便是她的一生。
直到27年的变故把她美梦打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