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1/1)
看着突然造访的乌朋,张季舟怔了怔,脸上的表情逐渐趋于冰寒,半晌后才平静下来,面无表情说道:“我一介白身,可受不住乌大人的礼,乌大人还是快起来吧。”
乌朋站起身,看着他说道:“您这是哪里话,不管身份如何,您都是我的师父。”
张季舟冷笑说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又信个几分?”
乌朋平静说道:“自是情真意切,我哪敢消遣您呢?”
张季舟坐在桌边,捧着热茶,却没有请乌朋坐下的意思,淡淡地道:“不妨有话直说。”
乌朋也不介意没有座位,就这么站着说道:“这应该是咱们见的最后一面,我也是觉得应该来见您最后一面。”
两个最后一面,意义却完全不同。
张季舟知道自己身体上的问题,乌朋作为他的弟子,哪里会看不出来?
就算现在张季舟愿意放下一切追求,用最好的补药调理身子,能不能活过明年开春,都还是个问题。
“你没有事情问我,我倒有件事想问问你。”张季舟把茶杯放下,胸背挺直地盯着乌朋这个门下的大弟子,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来长安的主要追求,也是他余生最看重的问题。
“你为何要将我的东西,拱手送给外人?”
“外人?您是说星君大人吗?”
乌朋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说道:“星君对我而言不是外人。”
张季舟说道:“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乌朋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道:“师父,您好好看看我,这还不明显吗?星君大人给我灌顶了,我现在已经是无限接近于一品境的强者,星君还送了血丹予我,有了星君垂怜,将来我未必不能突破到一品境界。”
张季舟懂了。
原来星君在教你修行,又为你灌顶,难怪你看起来这么年轻。
只是,血丹又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用血炼制的丹药?
那用的是谁的血?星君的血吗?
倘若如此,星君究竟修行的何种功法,为何他的血液能帮人提升境界?
张季舟虽然不擅修行,但他却也知道,天底下能提炼人血中的力量并化为己用的功法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西方蛮荒之地的化血术,那也是当今天下,最受诟病的邪术。
乌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嘲道:“您再看看自己,不过八十多岁,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不可笑吗?”
张季舟不觉得可笑,反而觉得陷入此道的乌朋很是可怜,说道:“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身为一个医者,你早该看开这些。”
看到他又是这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乌朋没由来地一阵怒火,说道:“但咱们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不该成为困扰咱们的理由,也许生老死无法控制,但至少我们应该和那些修行者一样,不受疾病困扰!”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腰盘突出,风寒入骨,心肺衰竭,都成什么样了?”
“我当然要修行,因为我不想变的和你一样,到老一身伤病。”乌朋看着老人,认真说道:“师父,我想活着,我想活得更久一些,我想长生不死,我想再活五百年。”
张季舟淡淡地说道:“没有那个天赋,就不要动那么多的心思。”
乌朋发出一声长长叹息,没有再和张季舟争论什么,说道:“所以才说师父您古板,不懂变通啊。另外,师父你也休说我忘恩负义,毕竟说到底,你又何尝真正的在乎过我?”
“当年你收我为徒,不是因为你想收我为徒,而是因为上面给了你压力,让你在太医署内找个传人,所以我才有幸成了你的弟子。”
“尽管如此,你依然处处防备着我,身为你的弟子,你走南访北的研究疫病,我却连跟随的资格都没有!相反,你竟然更愿意用那些从外面招来的粗人!”
“师父,你从来都不喜欢我。”
乌朋眼神幽深,看着张季舟,终于把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统统吐露。
“是的,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张季舟没有否认,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当年我是没打算收徒,但如果不是你耍心机,讨好了上面,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成为我的徒弟吗?赵统领点名让你成为我的弟子,不正是因为你往他家里送了很多礼物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就不知道了?”
乌朋皱了皱眉,无从反驳。
当年上面准备让张季舟在太医署收个嫡传,传下衣钵,乌朋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便花了所有钱财,贿赂了负责落实这件事的赵统领,才得以拜张季舟为师。
乌朋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另外,他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张季舟一直都不喜欢他,但确实尽心尽力,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从教导方面来讲,张季舟这个师父做的很称职。
只是在个人的私事上,张季舟绝不允许他来插手,也从不过问乌朋的私事。
师徒二人的关系,只限于传授和学习,少了许多师徒间应有的情分。
“老夫收徒是为了青出于蓝。”
张季舟毫不留情地批评道:“而你太笨,太蠢,悟性不高,性格偏执毛躁,还热心于人情权术,更重要的是,你更在乎怎么提升修行境界,而不是怎么提升你那可怜的医术,如此这般,怎么能成大事?学我六分已是极限,更何况青出于蓝?”
这句话虽然不留情面,但老人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他不是为了气乌朋,而是在阐述真正的事实。
也正因为是真话,所以才最是伤人。
乌朋有些恼羞成怒,握了握拳,却又很快释然,轻声笑道:“够用了,师父,学您六分已经够用了。”
学鬼医六分,足够支撑他执掌太医署,成为一个顶级的医师了。
“所以我得谢谢您,值此年关,便提前祝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了。”乌朋最后说了一句,也不告辞,直接便转身离开,再不想和张季舟在一起多待片刻。
张季舟没有起身相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坐在桌边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为何,分明早就和乌朋断绝了关系,但老人心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随即,他想起了葛桂。
只希望这个弟子,能够传承他的意志,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
……
……
乌朋离开房间时,李大总管和蔡让都在院子外面等着他。
乌朋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快便猜到了两人的来意,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看来乌太医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了。”
李大总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淡淡地说道:“乌太医大可不必担心,你有星君为盾,此事又没有证据,谁又能拿你如何?”
大总管说的当然是姚浩能的事情。
不良人没有找出证据,他也不会自大地认为内廷司就能找到证据。
话虽如此,乌朋依然遏制不住紧张的情绪,额头冒出虚汗,拳头在袖子颤抖起来。
就连双腿都在微微发抖,几乎下跪。
这不能怪他胆子小,朝中百官,又有几人敢于直面大总管的威严?
乌朋强自镇定道:“总管大人想说什么?”
李大总管说道:“姚浩能必须死。”
乌朋身体微僵,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李大总管说道:“明天鬼医出京,我需要姚浩能出现在现场,能不能做到?”
乌朋盯着脚下青石铺就的地面,眼珠子不敢乱动,心思却是转的极快。
他不明白李大总管这句话的意思,但毫不犹豫道:“能。”
李大总管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姚浩能下狱,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乌朋说道:“知道。”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隐秘。
姚浩能是赵连秋派人抓捕入狱,但真正的原因却是源于某个和尚的一句话,而这个和尚,是一个名叫谢周的青山弟子请来,据说谢周是姜御最喜爱的小徒弟,那么大总管此举,莫非是青山施压?
青山一向嫉恶如仇,姚浩能犯下如此大罪,青山要他死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李大总管问道:“姚浩能心里可有恨意?”
乌朋说道:“不敢有。”
李大总管说道:“应该有。”
乌朋怔了怔,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大总管看着他,说道:“姚浩能恨谢周,所以他会挑衅谢周,然后死在谢周剑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乌朋瞳孔微缩,冷汗顿时打湿后背,颤抖着声音说道:“必须明白。”
……
……
这天下午,谢周终于返回青山。
回山是为了离山,没有做任何停留,他去往云居峰,进行离山报备。
今日值守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弟子,看到他很是惊喜,当然也很是惊讶,一口一个谢师兄的崇拜个不停,末了又有些好奇问道:“就要除夕节了,师兄也是要回乡省亲吗?”
谢周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他当然不是为了回乡省亲。
自从照顾他成长的老道士死去之后,谢周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他所有的师长都在青山。
之所以报备离山,是因为明日张季舟被驱逐出京,谢周准备一路送他回到黑市,保证老人在“徙配”旅途中的安全不受威胁。
如果张季舟不肯离开,执意再返回京都怎么办?
谢周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个问题。
因为张季舟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
换句话说,有些人想要他死,但有更多想要他活的人都已经来到了京都,比如南阳张家的人,比如药王谷的人,比如张季舟的不记名弟子们和那些欠鬼医恩情的侠客。
这些人绝不会再让张季舟返回京都,而是会想方设法地将老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报备过后,谢周重新回到长安城,走进了永安坊内那座属于天机阁的超级商铺。
堂内人来人往,喧哗至极,各自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他脸上多了张面具。
时隔多天,谢周再次来到天机阁,上了二楼情报区,进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间。
房间的装饰依然是那般简单,一张书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几份卷宗,一套墨笔。
坐在桌后的天机阁执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
尽管谢周戴了面具,但执事依然认出了他就是前段时间询问鬼医消息的人。
执事明白,这个年轻人乃是天机阁的贵客,不是自己能够接待的起。
执事没有说话,对谢周抱了抱拳,随即起身离开了房间。
很快房门被再次推开,裹着一身大红色喜庆棉袄的女子走了进来。
“谢公子,又见面了。”女子眉眼含笑,放下手中的茶盘,为自己和谢周斟茶。
“柳阁主。”谢周望着她说道。
上次他前来询问张季舟的消息时,也是女子接待,而且女子对他表现的十分热情,或者说热烈,甚至对他的经历都信手拈来,这让谢周觉得奇怪,当然也有些警惕。
所以在离开天机阁后,他便打听了一下女子的来历。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着实把谢周吓了一跳。
因为女子唤作柳心兰,乃是金陵柳家的嫡长女,今年二十有九。
柳心兰自幼进入天机阁,在追踪循迹、分析情报等方面天赋异禀,很快得到了诸葛长安的赏识,于三年前被派来长安,任长安天机阁阁主,并且是整个雍州地区天机阁的总负责人。
柳心兰的父亲便是当代柳家的家主,也是现任扬州刺史的柳金。
柳金的名字或许不够响亮。
但柳金有一个弟弟,也就是柳心兰的叔叔,名叫柳玉。
没错,就是那位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强者的无双榜榜首、当代儒生领袖、现任圣贤城城主、东海书院院长、当朝魏国公、翰林院名誉掌院学士、国子监挂名祭酒……等等拥有无数个头衔的圣人柳玉。
不过,看着女子棉袄上绣着各种各样的花,有白色的,有绿色的,显得特别朴实,愈发衬托得她像是乡下的妇女,完全不像天机阁的高层,更没有一个世家嫡女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