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嵬王(1/1)
三更时分,太傅府书房内的灯仍然亮着,烛台上的蜡烛发出"啪哧啪哧"微弱的几声声响,显然已是快燃到尽头。
当朝太傅槐南书正站在桌前奋笔疾写,他下笔毫不迟疑,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之间无比连贯,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空隙,看得出他在下笔之前就已拟好草书,此时凭着脑海中的字句流畅地书写出来。
突然,烛火开始不停摇曳,连他投影在窗棂上的影子也开始变得摇摆不定,室内烛光一明一暗,不住闪烁,执笔的手终于无可奈何的停顿了下来,但他没有抬头,只是开口吩咐了一句:"再点灯。"便再度埋头疾写起来。
但,显然那闪烁不停的烛光没有停止下来的迹象,反而越发猛烈,几乎扰得他无法再往下书写下去。
槐南书微微侧首,无由来地感到一阵诡异。这真是太奇怪了,平日就算他忙到三更仍未休息都会有下人轮流留守替他添灯火、茶水,静静在门外等候他的差遣。可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他喊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把快要熄灭的蜡烛换掉、重新点上?
"孰于?"
好静,太安静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今夜的太傅府静得出奇,也静得令人心慌。
不对劲,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槐南书终于意识到这一点,蓦地抬头,在一明一暗的诡异烛光下看到了一张宛如地狱罗刹般俊美面容。
那不是幻觉,对方见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反而对他露出一笑,那一笑不友善,森冷至极,足以让他在完全不寒冷的夏夜里直打冷颤。
排山倒海的压迫感向他袭来,对方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却感觉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死死地掐他的脖子上,让他渐渐与氧气隔离。
不要慌,不能慌,一慌就代表输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沉声问道:"王爷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他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但仍是开口询问了一句。
"何事?"对方目中神色悠哉,嘴边却挂着戏谑的笑意。"这个何事难道太傅不是比本王更清楚吗?"
有冷汗沿着他额际滑落,滴在桌上,留下几滴晶莹水珠。槐南书仍然强自镇定,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老夫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不知道吗?""唰"的一声,腰间悬挂着的长剑被鞘里拔了出来,闪烁不停的烛光从锋利光亮的剑刃上折射过来,刺眼得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对方的容貌也更显阴冷与诡秘。
这个男人是真的想要杀他!
槐南书再也沉不住气,厉声喝道:"慢着!你若杀了我你也摆脱不了关系!"他是堂堂太傅,太子的师父,他难道真的有胆杀他?
"是吗?"男子冷冷一笑,径自把玩着手中长剑。"太傅可知道,曾威胁过我的人现在都躺在坟墓里。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当然,若你肯把手上的奏折当着我的面毁掉,那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以后还能让你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你做梦!"
"太傅,懂得坚持固然是好,但有时候太过坚持却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槐南书冷声一声,干脆直截了当与他撕破脸:"我不信你当真目无王法!我今晚若死在你剑下,皇上必定会追究,只要稍加查证就能定你死罪!"
男子蓦地无法抑制地狂笑起来,还笑得双肩不住抖动,仿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太傅,你真的是太低估,也太不了解本王了。莫说是杀一个太傅,就算想要杀一个皇帝,对我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相信我,若今晚我杀了你,明日只会有一个'当朝太傅槐南书无法忍受丧子之痛久病成疾痛苦寻死'的谣传在京师里面传开,本王是绝对不会受到任何牵连的。"
"你!!"槐南书闻言,咬牙切齿满脸怒容。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目无王法啊!难道当真没有任何人能治得了他?!
"把奏折毁掉!"男子眸光一锐,握着剑柄的右手蓦地把剑握得更紧。
"王爷以往都是用这种方法逼迫想要上奏弹劾您的众臣的吗?"
"你以为是,那便是。"他一向懒得多费唇舌向任何人解释,而且还是个将死之人。
"可惜啊!老夫并非那种喜欢同流合污之人,更加不想与那些人一般攀附王爷来苟且偷生!"
"有骨气。"对方淡淡地赞扬一声,只是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赞美的含义。
逃不了了,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眼前这个男人太厉害了,也太让人觉得可怕了,斗不过啊,自己原来终究是斗不过他!只是他后悔害惨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他不甘心,不甘心呐!只是终有一天,他希望这个男人也能尝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槐南书低头看着方才写好的奏折许久,突然仰天大笑:"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嵬王符胤残暴不仁、暗中诛杀多名朝廷重臣、残害忠良、作恶多端、目无法纪,臣在此上奏,望皇上撤去其骤骑大将军职位、收回其手中兵权、摘除其王爷头衔贬为庶民,望皇上准奏!望皇上准奏!望……"
"噗"的一声,残烛终于彻底燃尽熄灭,槐南书用尽全力的嘶喊声也霍然而止。
有血在漆黑一片的书房内四处飞溅,溅在雪白的墙壁上、窗棂上、门扉上,以及……男子俊美无俦且轮廓分明的脸上,让他原本就有些阴邪的面貌更显狰狞。
他走上前去,从那具渐渐失温的尸体身下抽出奏折。黑暗没有妨碍到他阅览奏折的举动,黑眸迅速在奏折上审阅一遍,随即把奏折合在两掌之间,轻压一转,又再度转了回来,奏折在他掌中已成一堆细碎粉末,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貌。
瞅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尸体,他轻轻冷笑,右手一扬,那把粉末讽刺地洒落在槐南书尸体的身上,他把剑插回剑鞘,转身离去。
槐南书的双目仍然大大圆睁着,诉说着他有多么大的冤屈,而那句"望皇上准奏",却是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穿着夜行衣的修长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一片又一片屋顶,最后落在嵬王府的主人寝居之内。
那人摸黑褪下一身漆黑的夜行衣,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玄色袍子,快速穿上,系上镶玉锦质腰带,戴上束发紫金冠,待一切准备就绪,屋内的烛光这才随之亮起,属于男子英伟挺拔的身影映落在纸糊的窗棂上。
"王爷,王爷,您 经歇下了吗?奴婢是夫人身边的夙儿,奴婢有事求见。"
门外的敲门声与喊话声方才响起,雕花木门就已随着话音落下"咿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里面之人踏了出来,只见他穿着玄色的华衣锦服,黑色长靴,月色洒落在他俊美的脸上,不知为何竟让人无由来地感到森冷阴寒,一头黑发束起一半,从脑后倾斜而下,随着迎面而来的夜风,微微飘扬。
"何事。"对方连嗓音都是没有温度的,口中吐出来的不是询问的语句,态度很明显的表明:有事快说,说完就滚。一张脸冷得像是寒冰,无比的僵硬。
王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已经站在门外好些时候了都没有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直到方才屋内烛光亮起,她才知道是王爷回来了。可王爷没有从正门进来啊,他又是怎么进到屋子里去的?
夙儿不大敢看他那双闪着凌厉寒光的眼睛,忙垂下头回话:"回王爷的话,夫人说她想见您,请您过去她的院子里一趟。"
"只是这样?"男子眯了眯深黑的眼眸,唇边不自觉地扯出一抹冷笑。
"是、是的……"她的头,因为害怕而垂得
更低了。
外人对于王爷都是这样形容的:嵬王符胤凶残成性、喜怒无常,只要他一个高兴就能随时掌握任何人的生杀大权。府中的下人都怕极了他,负责照料他生活起居的下人更是整天都战战栗栗、神经紧绷,就怕哪天一个不小心被砍了头、断了手脚。
"无聊。"男子冷哼出声来,施舍似的对她吐出一串句子:"回去告诉夫人,本王今晚累了,要歇息,有事改日再谈。"
"可、可是……夫人说王爷已经好久没到她那儿去了,夫人非常想念您……"冰冷的眸扫了过来,吓得她连忙闭上嘴。
那个眼神她明白,王爷此时极为不悦,就算说再多的话也不可能让他改变心意,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发怒,到时候只怕遭殃会是她自己。
凤儿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多言,连忙改口:"奴、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直到小丫鬟的身影消失在他寝居半圆石门外,他才收回闪着寒光的视线。
夙儿?那是谁?刚才听她自报姓名他还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她提到"夫人"二字,他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夫人啊,那位当朝宰相方言采的掌上明珠,自从新婚之夜以后他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连她长得是圆是扁他也记得不甚清楚。
若不是因为皇上指婚,他压根就不想理会方言采,更加别提会与他攀亲家了。
至于他那位夫人叫方栩什么来着……罢了,他连她的名儿都不记得,足以可见她在他心中果然连那一眯眯的地位都没有,他还费神来想这些干什么?
他正准备转身回房,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巨大声响所吸引。声音是从他寝居左侧的鹤泉苑传出来的,鹤泉苑是嵬王府里的一个小园林,里面种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树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杂草丛生。由于是在他寝居左侧,平日里是没有人会进去的,更别提是他了,他根本连里头是什么鬼模样都没见到过。
不过他还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会发出那么响亮的声响,况且他不记得府中有豢养任何牲畜。
想要进屋的脚步蓦地停住,转而向鹤泉苑移去。
苑中树梢太过密集,月光不容易投落下来,因此此地有些许阴暗,但他目力极好,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视物,这点微暗对他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蓦地,他顿住了脚步,眼中闪过一道不知名的光华,目光定格在某处,不曾再挪开。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头发颇长的少女,此时面对着他,正跪在一地纯白无瑕的铃兰花当中,月色刚好洒落在她脸上,那张精致清丽的面容与她细嫩光滑的光裸身躯让他一览无遗。
而那双镶在她白皙如玉容颜上的乌黑小鹿眼,正满是戒备地盯视着突然闯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