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万古龙门晓梦劫（五）（1/1）

乌云密布，雨丝连绵，灰蒙蒙的天空，斜风细雨落在脸上一片冰凉。

少年首次觉得，原来几里路如此遥远。

“大夫！大夫！”少年人未到声先至，横冲直撞闯入回春堂内，四下搜寻后，径直往相熟的莫大夫跑去。

莫大夫已过花甲之年，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身着一袭白色医服，正在角落对药材进行分门别类。

听到少年着急的声音后，闻声抬眼望去，只见小小的两个人儿浑身湿透，雨血混杂滴落地面，延伸出一道血迹斑斑的道路。

少年双膝跪地，泪如雨下，向着莫大夫哽咽恳求：“莫大夫，求您救救我妹妹。”

莫大夫连忙伸手搀扶，一边安慰少年，一边吩咐馆内学徒帮手搭救。

眼看着妹妹被抬进后院厢房之中，少年在门外来回踱步，心如刀绞，连自身的伤势都顾不上处理。

厢房内的学徒医师，端着水盆多次进进出出，少年眼瞧着盆内鲜血不断，心中怒火与担忧越发旺盛。

每每想闯入房内查看情况，却又担心影响大夫救治，只能在门外踱步不前。

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莫大夫脸色凝重，对着心急如焚的少年摇头叹息一声。

“头部乃人体要害，你妹妹伤及颅内，出血甚多。老夫学艺不精，回天乏术，只能以药石之力，勉强吊住她一口气，这生死劫她怕是过不去了，你且去与她道别。”

少年身子晃了晃，背靠廊柱缓缓滑落，直到莫大夫轻声呼唤几声后，方才神情木然地走进房内。

小丫头安静地躺在床上，额头包扎着一圈绷带，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显病态。

莫大夫为她行针施救，辅以药石之灵续了一口气，此时精神反而好了些，正躺在床上对着哥哥笑容满面。

“哥哥，我要睡觉了，要去找爹娘了。”她没有呼天喊地，只是笑着说。

人生无趣，不如不来……她想起哥哥不经意间说过的话，小小年纪已有了深切的体会。

只是哥哥今后怎么办呢？她又想，有些难过。

少年来到床榻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哥哥带你去买冰糖葫芦。”

妹妹总是嘴馋啊，做哥哥的怎么能拒绝呢？

背着妹妹走出回春堂的时候，他面如死灰，如同行尸走肉。

“师父，那娃儿把诊金放桌上了。”有学徒收拾房间，发现了少年留下的银两。

“知道了。”莫大夫目送兄妹二人远去，摇摇头叹息道，“怕是这丰都城又要多两具尸骨了。”

他看得出来，少年身上伤势也不轻，但总归是能调理过来的。

只是……这女娃药石无救，恐怕兄长也不会独活。

哀莫大于心死！

这该死的世道啊，没点希望怎么活下去呢？

一场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青石路上湿漉依旧，空气中弥漫中青草般的清新气息。

七里街茶楼、酒馆、当铺、作坊林立，两旁的旷地上还有不少张罗生意的小贩。街道向城内城外延伸，道路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

有挑夫挑担送货，有马车牛车穿行其中，有江湖侠客佩刀持剑。

还有……一个血迹斑驳，背着妹妹的兽衣少年！

少年浑身湿透，鲜血淋漓，在贩卖糖葫芦的小贩前驻足，吓了走街串巷的货郎一跳。

但他只是掏出怀中的六枚铜钱，平静道：“两串糖葫芦。”

货郎愣了一下，从草木棒子上取下两根糖葫芦，递到小馋儿沾着血迹的手上。

小丫头对他甜甜一笑，犹如冬日即将凋零的花朵，绽放最后的灿烂。

兄妹二人从北边城门走出，来到清源山脚，易水旁一处静谧角落。

二人分吃着一串冰糖葫芦，你一颗我一颗，眯着眼慢慢嚼着，不多时，六颗糖葫芦便被兄妹两人吃光了。

小馋儿砸了砸嘴，又抿了抿唇，嘴角带笑道：“三哥，冰糖葫芦真甜，好吃。”

少年看着妹妹眯眼而笑，心中大恸，却是柔声道：“还有一串呢，以后三哥每天都给你买，好不好？”

小馋儿歪了歪头，想了想道：“不啦，你看我都吃胖啦，三哥留着明天吃。”

说完，她使劲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干瘪的肚皮鼓胀些，拍起来更有说服力。

数息后，她又有些丧气，三哥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装傻充愣呢，所幸他没有拆穿自己，只是轻轻笑了几声。

三哥笑起来真好看啊，好久都没见他笑了。

有多久呢？她想了想，没得出结果。

自己真是个蠢小孩，连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都不会，只会拖累三哥。

“很久很久以前……”

三哥又在讲故事了，这回说的是什么啊？

孙猴子大闹天宫，被压五指山下出来了吗？

沉香劈山救母，到底成功了没有啊？

精卫填海填的是哪个海呢？呜……我还没见过海呢。

都怪三哥，每次讲故事都要拍着我，拍着拍着我就睡着啦！

不……不怪三哥，是我太贪睡啦，真是个又蠢又懒的小孩。

后羿有没有把十个太阳射下来啊？

哦……这个我知道的，肯定是射了九个，不然现在怎么还有阳光暖洋洋地呢？

嗯……好像越来越冷了啊，太阳下山了嘛，当然冷啦！

她又有些得意，自己还是不那么蠢的。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喃喃重复着，怀中的人儿生命气息渐渐流逝，身子渐渐发冷。

他努力地将她抱紧，融入怀中，想要将身上的温暖传递给他，却是于事无补。

泪眼模糊间，少年仿佛见到一个仙子，从宽阔河道上向他缓缓飞来。

抬手擦了擦眼睛，只见仙子身穿月白长袍，超凡脱俗，眉目如画，肤如凝脂，顾盼生辉。

她腰间挂着一块八卦风水盘，裙摆下是一双绣云纹的小巧白云靴。

仙子的视线径直掠过少年，定睛看向小馋儿，淡然开口，声音清冷：“把你妹妹交给我，我保她不死。”

少年一愣，这才知道眼前并非幻象，心中生出希望，连忙跪地磕头：“求仙子救命，求仙子救命……”

白衣仙子玉手一拂，少年再跪不下去，她再次开口道：“我自是可以出手搭救，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名素心，入我素女宗者，需摒弃俗世间爱恨憎恶，以近天人。你需得与我演一场戏，与你妹妹做个割舍。”

白衣仙子娓娓道来，少年听完后面色复杂，看了妹妹一眼，点头同意。

素心探手虚抓，一枚羊脂玉瓶出现在手中，她取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赤红丹丸，屈指一弹，小馋儿樱口自行张开，将丹药吞入腹中。

少年抱着妹妹，感受着小小的身躯由冰渐暖，脸上不由露出狂喜笑容。

俄顷，小馋儿“嘤咛”一声，眼皮抖动缓缓撑开，少年喜不自胜，抱着妹妹又哭又笑。

刚苏醒的小馋儿有些懵懂，本能地抱紧哥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白衣飘飘的仙子，凌波而立，缥缈若仙。

“姐姐……你是神仙姐姐吗？”她揉了揉眼睛，盯着素心仙子凌空虚渡的玉足，有些不敢置信。

少年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头，解释道：“这位素心姐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素心微微一笑，手中掐诀挥舞，漫天飞花凭空出现，对着胆怯的小馋儿笑道：“孩子，跟姐姐走，姐姐教你本事，好不好？”

小丫头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对方超凡脱俗的魅力和亲和力，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懵懵懂懂间点了点头。

小馋儿一答应，素心仙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飞身上前牵住了她的小手。

二人正准备御风而去，小丫头的手紧了紧，看了看一旁不发一言的少年，紧张地问道：“三哥呢？”

素心仙子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淡淡的微笑，“素女宗历来只收女弟子，规矩不可破。”

一边聚气传音给一旁的少年，声音淡漠：“我出手救你妹妹一命，你当知恩图报，否则后果自负。”

阎四夕收到传音，见妹妹毫无反应，立刻意识到是眼前的仙子，以神仙手段与他私下对话。

他抬起头望着素心仙子，眼神清亮，正好望见其背后高挂天穹的明月。

又见月圆之夜，原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怎么感觉像是过了一年呢？

快活不知时日过，痛苦度日仿如年，人生不外如是。

他低头抚摸着小馋儿的脑袋，轻声笑道：“小馋儿，爹娘走得早，还没给你取正名呢，哥哥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十五月圆夜，婵娟万里光。”少年问道，“阎婵，好不好听。”

素心仙子心头一震，她第一次透过那一身脏兮兮的兽皮衣裳，真正地看了这少年一眼。

小丫头得了名字，仍是抽泣不止，心中莫名有着巨大恐慌，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袖子不放。

少年心中一狠，蓦然将其甩开，突然面目狰狞，怒道：“若不是你，这些时日我怎会忍饥挨饿，今日更是遭人痛殴。滚！你不是我妹妹，你只是个累赘！”

“累赘！累赘！”摔倒在地的小丫头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竟忘了起身。

她泪眼朦胧，哀声求饶道：“三哥，我可以少吃点，你别赶我走……”

声音戛然而止，素心施展法术，小丫头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素心仙子挥手间取出三锭金子，轻轻放在少年身前，淡淡道：“这几锭金子你拿去，算是你兄妹分离的一点补偿，自寻个营生养家糊口罢。仙凡有别，自此之后，你兄妹二人再无瓜葛。”

刹那间，一道白虹冲天而起，素心仙子鬓发上的金步摇化作八卦虚影，腾云驾雾而去，眨眼间消失在少年眼前。

丰都城外，清源山脚，易水河畔，雨水混杂血渍的兽皮少年神情晦暗，眼神呆滞，面若死灰。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父亲惨死眼前而无能为力，一把飞剑穿心而过，从此天人永隔。

九月初四，娘亲吞食观音土，肠穿肚烂，受尽折磨撒手人寰。

九月十五，唯一的至亲骨血，更是被自己恶言恶语送走，父母在天之灵，想必是怪罪自己的吧。

“三哥，我可以少吃点，你别赶我走……”

耳边回响起妹妹临走前的哀声恳求，少年眼前一片模糊，似乎看到妹妹正在眼前，对着自己柔柔地笑着。

自从家破族灭之后，兄妹二人就是对方在这世上的唯一依靠。

互为慰藉，互为依靠，互为支撑。

莲花生于浊土，尚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只要有妹妹在，就算泥中打滚，亦能苦中作乐。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百花枯萎之时化为种子深埋大地，只要度过严冬，总有盛放的一天。

可如今，种子还没迎来春日，就已胎死腹中。

易水无情，只知东流，恰如人生长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小馋儿……”少年胸中郁垒难消，眼中流泪，赤红如火，流的乃是血泪。

他神智模糊间，伸出手想要拥抱眼前虚影，双手合拢后虚影悄然消散。

少年微微一怔，眼见身前地上的三锭金元宝，勃然大怒一脚踢出。

一日未曾进食，这一脚踢得软弱无力，金元宝稍稍移动，自己却是身体后仰，栽了个跟头。

素心言犹在耳，少年复又坐起，往身旁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卖妹求荣，嗟来之食，阎氏风骨尚存，阎四夕不屑为之。”

阎四夕喘着粗气，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肋骨被打断了，五脏六腑也有一阵阵的痛楚传来，呼吸间喷出了血沫子。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势，疼痛从肚子开始，进而传遍全身，最后是头疼欲裂，双眸渗血，红得吓人。

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试图压抑住那股子疼痛，可身体一会如同火焰炙烤般滚烫，一会仿若置身于冰天雪地。

冰火两重天的感受，渐渐往上转移，胸口、脖颈，直至头颅，最后汇集凝聚于一双赤红如血的眸子之中。

少年捂着眼睛，疼得在树下满地打滚，一阵阵压抑的痛呼声传出。

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应事半分无。

都于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

太极轮转，乾坤已定，血眼将现！

随着一双四象轮转的血瞳觉醒，静谧的易水河畔，少年惨叫一声，就此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