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落定(下)（1/1）

温庭玉在花朝已经故去的父亲——花悯生——的坟前上了三炷香。

花悯生的坟前插满了还未烧完的香烛，这个一生都在行善积德的教书先生，虽已长眠地下，但他生前教导的无数学子，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记得他的谆谆教诲。

正如他墓碑右侧纂刻的两行蝇头小字：桃李满天下，春晖便四方。

与花朝告别后，在一处山坡上，温庭玉与一对母子擦肩而过，儿子走在前面，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母亲跟在他的身后，臂弯挂着一个竹篮。

沿着冗长的小道，他们在花夫子坟前停下，从竹篮中掏出纸钱祭奠。

温庭玉驻足观望，微风吹过，他的眸中多了几分释然。

花悯生，柳西望，李屹川，以及大同镇的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脚下这片土地。

与此同时，身在牢狱中的李屹川，佝偻着腰，侧身躺在地上，他将那块翠色玉佩置于唇边，虔诚一吻，眼含热泪，嘴角挂着一抹释怀的笑容：“芸娘，我来寻你了。”

他举起碎瓷片，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都说人临死前，会看到自己一生的经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他看到二八年华的自己，背着行囊，意气风发的进京赶考，途中经过金陵，夜间，同行好友贪玩，非要拉着他去参加庙会。

人生地不熟的他走在大街上，被金陵的繁荣富贵迷了眼，很快就被汹涌的人群与好友挤散，他漫无目的穿梭在人群中，恰好街边有猜灯谜的游戏，他便走过去凑热闹。

他一身穷酸打扮，却并未生怯，他凭着才智，在一众纨绔公子哥中脱颖而出，一连答对了十足道，连他都颇为意外。

当他拎着奖品——一盏精巧的兔子形状的琉璃灯准备离开时，一道清脆的女声叫住了他：“公子，请留步。”

他回过头，只见一名锦罗玉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少女面颊微红，小心的询问可否将那盏灯卖给她。

听着她温婉的声音，他只感到心跳如雷，他红着脸，将灯笼塞进她手里，头也不回的跑掉了，全然不顾她在背后的喊叫。

不曾想第二日，她直接寻到了他歇息的客栈，非要将钱给他，两人一来二去，渐渐熟识，互生情愫。

临出发前，她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送给他，作为回礼，他也将自己从小带到大的长命锁送给了她。

可到了京都，他却意外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当年的科考，芸娘给他写信，说她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别的人家，让他速速来提亲。

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芸娘家中提亲，却被芸娘的父亲严词拒绝，一口一个“妄图攀高枝的穷小子”来侮辱他。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后来，他三次登门求娶，哪怕他再三保证，下次科考，一定可以考名次，可皆被拒绝。

最后一次，他刚落座，芸娘的母亲跑过来揪着他的衣领，哭的涕泗横流，全然不复往日的雍容高傲：“芸娘她自缢了，没救过来……”

他立在原地，仿若遭受雷击，“怎会……怎会……”

芸娘的的父亲得知这个噩耗，仰天大笑，却笑出了眼泪：“死了好，死了好啊，免的玷污门楣！”

他跪下，一遍遍的哀求他们，想见芸娘最后一面，却被芸娘的父亲派人打了一顿，从侧门扔了出去。

他在滂沱大雨中，从清晨躺到傍晚，他心如死灰，感叹造化弄人，若是他没有遇到芸娘，若是他没有生病。

芸娘便不会死。

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他不吃不喝，准备自我了断，就此随芸娘而去。

深夜的时候，一个衣衫破败的小男孩蹲在他旁边，举着一把破烂的雨伞：“哥哥，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想搭理这个乞丐，便阖上双目，没想到小乞丐从怀里掏出半个冷硬的馒头，硬往他嘴里塞，嘴里喃喃道：“哥哥，吃饱了就回家吧，不然家里人该着急了。”

他缓缓开口，“我没有家里人。”

他自小父母双亡，辗转流落在各个亲戚家，受尽白眼，他以为遇到芸娘后，他可以有一个家，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小乞丐一脸天真的笑了起来，“真好，我也没有家人，哥哥，以后你跟着我吧，我们这里有钱人可多了，不会饿死的。”

他从地上坐起来，“小乞丐，要不要跟着我？”

小乞丐把手指塞进嘴里啃咬，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跟着你，有什么好处？”

“能让你从今往后不再挨饿。”

小乞丐跟着他回了大同镇，三年后的科考，他一举中第，琼林宴上，他喝的酩酊大醉，恍惚中，好似抓住了芸娘的衣袖。

他带着求官信，带着一腔热血，回到了他的故乡，准备一展宏图。

他给小乞丐起了名字，为他请了师傅教他习武，他与小乞丐，相依为命二十年，早已视对方为亲人。

当得知军饷要路过大同镇的时候，他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了小乞丐，这么多年，小乞丐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却从未忤逆过他的命令。

东窗事发后，他坐在府邸，苦恼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要杀了桑淮。”

小乞丐看向他，准备说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二十年前，一个心善的乞丐救了他一命。

二十年后，他在牢狱中，残忍的杀害了一个他认为微不足道的乞丐。

他给桑淮的脖子套上了绳索，他不敢看他的眼睛，温柔的安慰道：“好孩子，下辈子，投胎个好地方吧。”

耳边响起桑淮略带青涩的声音，“我觉得这里……很好。”

“叔叔，我可以不死吗？我……我不想死。”

他狠了狠心，拉动手中的绳索，“好孩子，对不住……”

回忆完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看到芸娘站在一片光亮中，冲他笑得眉眼弯弯，她的身边，站着一位面色苍白的青年。

“我们来，接你回家。”

他微微一笑，从容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光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