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伍石头的困难(1/1)
冬火节的前几天,黑沉沉的天空终于绷不住了,元昌六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乌泱泱的落了下来,一连两天,整个北地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陈焕兄弟在家么?”
伍石头隔着半人高的院墙朝里喊,屋子里静静悄悄的没人答应,只有风吹过时,院里那棵积满雪的老歪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突然折断了。
两口子都出去了?伍石头又支着脑袋朝里望了一眼,院墙根下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火,院门也只是半掩着并没有关严实,不像是都出门的模样。
他抬眼四下看了一圈,左右邻居的院落里,除了堆冒尖的雪堆,也不见半个人影,连找个人问询都不成。
伍石头用力在地上跺了几下,抖掉糊在裤腿鞋跟的绵绵白雪,又看见衣角的补丁冒出一小撮发黄的老絮,他小心翼翼的给塞了回去。
算了,先回去好了,等吃过夜饭再过来也行。
路过院门口时候,一阵冷风从身后追了上来,“吱吖”一声将院门推个半开。
看着摆动的房门,他又跟着喊了一声:“家里有人不?陈焕兄弟在没?”
“有人呢有人呢!外边是谁呀?”原本紧闭的房门转开了一道,兰娘悠悠的探出半个身子。
“兰娘在家啊,陈焕老弟在不?我找他说点事儿”伍石头站在院墙外,刚刚那阵冷风让他不自主的缩起了脖子。
兰娘迷瞪着眼睛瞧了几眼,“呀,是石头大哥啊,快请进来坐,快到屋里来…外边可冷…”兰娘一边招呼,一边将门打开:“刚才不知道怎么就眯过去了,没听出来是你…石头大哥在外边等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来。”伍石头在院墙外边没挪步,一边搓手一边问:“陈焕兄弟不在家么?”
“真不赶巧,上庄张家不是起了新房么,还有些零散活计,他过去帮工去了。”兰娘见石头不动,就自己走到院子里来迎他:“有什么事先进屋里说,外边风大”
伍石头见兰娘走到了院子中央,也将冻红的手塞到口袋里,跟着兰娘进去了。
伍石头刚进堂屋,兰娘就将快要熄灭的火塘拨亮了几分,又手脚麻利的取来陶碗,从吊壶里给他倒上一碗热:“冷的紧吧,先喝口热汤暖一下。”
伍石头接过陶碗没着急喝,捧在手里先暖了一阵,才放到嘴边吹凉:“上庄张家什么活计?还缺人手不缺?”
不过话一出口,伍石头马上噤了声,这话他问也是白问,但凡有点挣钱的活计,都习惯性打听还有没有空缺能不能带上一个,可眼下他自己还烦心事忙不完,多余说着一嘴了。
不过他的心思兰娘可不知道,只是一边照顾火塘,一边回答:“应该是没缺了,今天要他过去是问问他那个‘无烟灶’是怎么个造法。”
说无烟灶,兰娘嘴角又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那天陈焕偶然进来灶房,看见她又烧火又做饭,还被烟尘呛得直咳嗽,陈焕就说了一句要替她重新改个好灶台。开始兰娘还以为陈焕就像平常一样随口一说,结果没几天就找人买来半车泥砖,真的给她推了重新垒了个新灶。方方正正的样式在谁家都没见过,灶烧起来不但像他说的没什么烟尘,连煮饭烧水的火候都明显要比以前大,而且灶灰也更容易清理。
后来她跟庄上的婆姨们随口夸了几句,她们来看过之后全都交口称赞,还有好几家能做主的当场就请陈焕帮忙也造一个,差点连定钱都要掏出来了。
这次上庄张家也是一样,过来看过之后,也准备在新房里建一个一样的,虽然陈焕一再强调自己不是专业的泥瓦匠,他的活也就能在自己家看看,但还是拗不过人家,还专门另外请了个泥瓦匠跟他一起干活。
“总归是门手艺,就是农闲了也能不缺活儿干。”无烟灶的事情伍石头也听庄上的婆姨们说过,不过他家就一个患病的老娘,也就没打算再起炉灶。
兰娘也高兴的附和,对于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来说,要么地里有事,要么外边有活,越是忙碌就越是幸福,只要忙起来,就意味着衣食住行有了着落。
说话间,兰娘又给伍石头续上了一碗水:“今天过去的早,不过估计也要太阳落山才能回来,石头大哥今天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伍石头见兰娘说到自己这边,端在手里的碗也轻轻的放回桌上,手指沿着碗边将几滴要落在桌面的茶水抹到手上,再在手里细细的搓捻干净。
他这趟来找陈焕也不是单纯过来扯闲篇的,而是准备问陈焕借些铜钱救急用。
彼此之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有没有余粮不说一清二楚,总是能知道个大概。要是放在以往,他肯定也不会找上陈焕两口子,这对小夫妻的那几亩田地再加上陈焕在外边找活,不论兰娘怎么样精打细算,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两个余钱。可是前些日子陈焕领了衙门里排的上号的大土匪屠三刀的赏钱,再加上七七八八的额外的进项,虽然后面养腿伤也有些开销,但是手里总归要比旁人宽裕。
可是眼下陈焕又不在家,总不能让他一个当家的男人找兰娘开口借钱吧。
兰娘看着伍石头只是坐着又不说话,心底其实大致明白几分,不过她是个妇道人家,这种事也不好由她开口,只能笑着说:“石头大哥你平日里这么照顾陈焕,有什么事情你先说来听听,大小事要是需要搭把手的,这家里我也能拿个主意。”
水渍在手尖飞快的蒸发,伍石头到底还是张不开嘴,端起陶碗将剩下的热水一口喝掉:“算了,我还是晚上等陈焕老弟回家了再过来。”
伍石头放下碗就准备离去,不过兰娘手脚利索的没等他起身马上又给他添了一碗,一下子将他拦了下来。
“是我六婶子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兰娘将水续上,见伍石头没准备再喝,就将吊壶又放回火塘边上。这才转身坐回桌边。
“请大夫看过没有?大夫怎么说的?”见伍石头重新坐回桌上却没说话,兰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说起来伍石头的命也不比陈焕强多少,家里满打满算就两间半能勉强挡风的老房子。虽然有一把子好力气,不论是去货栈当个力夫或者去军营里当兵吃粮都是个好出路,可是却偏偏有个病重的老娘脱不开身。平日里除了身为乡勇的一点微薄的贴补,连个稳定的进项都没有,只能在庄子里和附近的村子找些零散短工,母子二人才能勉强混个温饱。
万一不巧老娘病情犯了,伍石头又只能东借西凑的寻些钱财给老人家延医请药,就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年,全靠左右乡邻的帮扶才苦捱了过来。
虽然兰娘嫁到庄上日子不长,可是邻里之间哪有什么秘密,是以刚才伍石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就猜出来七七八八。头两年里她与陈焕也是寅吃卯粮过日子熬过来的,伍石头也不曾上门开口,想来今天过来肯定也是四处借遍了,实在没法才上来敲门的。
听见兰娘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意,伍石头也不好意思走了,用略显僵硬的语气回答兰娘的问:“今年一直好好的,直到前几天下雪才犯的病。要不是那几天我在家,恐怕就…”
话说开了,伍石头的语气也没那么僵硬了,叹了口气接着说:“大夫看过又能怎么说,这么多年的老毛病了,病根落在那儿,治是治不好了,只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了。”
兰娘的爹娘殁了好些年,太知道伍石头的感受了。可眼下说什么话也很难宽慰他,只能无奈的跟着叹了口气。
“石头哥你还差多少钱?家里倒是还有些余钱,你用得紧,先挪给你把婶子的病顾好。”兰娘在心底算了一番,陈焕之前那四十贯赏钱早就领回家了,不过他的腿伤虽然看诊没收钱,可抓药和作养身体也花了差不多十四五贯,后来麦收又请了短工帮忙雇了驮马,这里也去了两贯多。再加早年把老破房子修葺妥当,还有十多贯的亏空一直欠着,这笔大钱不能动之外,手里还能支使的活钱应该还有个十贯左右。
“还差不少啊,今年庄上和县府活计不少,老娘也没犯过病,我手里也攒了两千七百钱,只是请大夫的诊费和抓药一起要七贯钱…还差…”伍石头歪着脑袋嘴里嘟囔着算。
“那就是还差四千三百钱…”平日家里的进进出出都是她一手操持,兰娘算得倒是比石头还快。
“不打紧,这钱我先挪给你去用着,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就是。”兰娘见手里的钱够挪出来,也就直接大方的说。
“不好吧,还是等陈焕兄弟回来你们两口子商量一下吧。”伍石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兰娘咬着两排白皙的牙齿笑着说:“这事你找陈焕真没用,他把衣服裤子全当了都拿不出二百钱来。这事我就能做主!”
庄上听说他们和离的人虽然多,却少有人知道具体,尤其是后来二人既没吵架,又没分家,只是陈焕从正房搬到柴屋了,其它跟从前并无二致,慢慢的都以为那只是个小夫妻间闹别扭的玩笑。可是伍石头是实打实的知道二人虽然住在一个院落,却也是实打实的分了家的,没想到兰娘居然就能做这么大的主。
“哎呀,弄半天陈焕老弟和离是净身出户的,他那些赏钱全留给兰娘了呀!他自己住柴房,估计这个院子也没要,这他娘的…真是个汉子!”伍石头见兰娘说完就进了里屋取钱,脑子突然也转过来了。还好今天不是找的陈焕,不然他借不出钱来自己可能还要误会他小气。
兰娘从钱柜里取出四贯钱,另外再取了根短绳串了三百钱,正准备关上柜子出去送钱给伍石头,又把点好的三百钱放了回去,重新取了一贯钱出来。
“石头大哥,这里是五贯钱,你先拿去用,要是实在不够你再过来。”
“五贯?不是四千三百钱么?怎的还多了呢?这那行呢?这怎行呢?”原本伍石头问兰娘借钱就有些不好意思,谁曾想兰娘还宽裕了一点给他。
“怎么不行咧?”兰娘笑着反问道:“我过门的时候,大红的窗花不就是婶子剪好送过来的?现在都还好好的贴着呢?我还承着她的情咧!”兰娘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窗户上贴着窗花,九子送福图里那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依旧在窗棂上咧着嘴笑。
“不行不行。这样不好吧。你们自己也要用钱。”
“你就放宽心用吧,又不怕你不还。给婶子抓了药,多的钱你总要好东西替她补一补咯,而且你钱都用来抓药了,吃食总是要买的吧?”
兰娘见伍石头好像还是不好意思,只能开门送客:“时候也不早了,你抓紧时间去庄上抓药吧,再晚药铺怕是要关门了,耽误了婶子的病情可不行。”
伍石头看了看外边天色,确实也不早了,只能依兰娘的意思将钱揣进怀里,由着兰娘将他送出院门。
等到天色渐暗,陈焕满身尘泥的回到家里,说来说去他也就是个半吊子的泥瓦匠,所谓的无烟灶也不过是他自小在农村见得多了,知道内里是个什么构造和原理,如果只是给自家弄一个,做得好做得坏他都能接受,可如果是收人钱财去帮人起灶,他还是担心做不好反倒给人添了麻烦。所以附近的邻居请他帮手他都能推就推。好在今天张家大户请了熟手作主力,他只需要在一旁打打下手,把理论说明白,砌砖垒灶的专业事情不用他去做,最后的结果还是让东家很满意,除了工钱还额外给了一成赏钱。
他将张家给的工钱交给兰娘就去洗澡了。洗过澡,兰娘也准备好了夜饭在等他。
饭桌上,兰娘跟陈焕说起今天伍石头过来的事情,见陈焕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原本还担心陈焕怪她自作主张的心也放了下来。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陈焕比她更明白,正是因为永远有这种不计得失的守望相助,才让中华民族数千年绵延不断且愈发的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