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倒下?(1/1)
丹胡平原的冬天是白色的。
金色阳光洒在那片白茫茫的平原上,折射出诡异的光彩。
今日的丹胡平原,不再是一望无边的白,而是变成聚集两万多人的场地,一身铠甲的羌陵武士们严阵以待,只为等待一个人。
他们要将那个人彻底撕碎在铜墙铁壁之下。
九丈高的木楼拔地而起,它巍峨地伫立在那里。
这座木楼的搭建用区区一个时辰,只用简单的锯木板材固定连接,木楼顶铺上厚厚的石棉板。
两万人的军阵静得出奇,就如猛兽在捕杀猎物前夕,静得恐怖。
年纪较小的几个兵卒,忍不住去看木楼顶上的那个男人——他们的大汗。
劲风扬起他的黑色大氅,他面无表情,那双如雄鹰般锐利的双眼,似乎定格在木楼下的每一个武士头顶,这种神灵大帝的威压从九尺之高倾泻而下,压在每一个武士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贺兰昌朔昨夜从陇北山下归来时,脖子上多了一串饰物,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森然白骨。
“火雷,从这里俯瞰下去,人真是渺小啊!”
久久不言的贺兰昌朔蓦地发了声,这并非自言自语。可他身旁也没有任何人。
一缕金色穿透云海,照射在那块森森白骨上,散发着渗人诡谲白光。
满腮堆肉的瘸腿兵卒,背着最后一捆木柴,沿着简易台阶艰难爬了上来。
终于抵达木楼顶,他气喘吁吁,扔下背着的负重,抬眼望去,一大片干柴火中央是一个巨大十字型巨木。巨木上绑着两个人,他们被打得伤痕累累,头发凌乱披散着,嘴里皆塞满布条。
“大汗!”
那瘸腿兵卒一瘸一拐,来到贺兰昌朔面前。
“大汗,都快午时了,人还没来,如果那个李翊炀龟缩不前,不管他朋友死活,咱们白忙活了。”
贺兰昌朔没说话,他凝视前方,狂风吹拂着他一头蓬发,他犹如站于山巅沉思的雄狮。
“赌一把吧。”良久,他喃喃吐出这四个字。
噔噔噔
马蹄声由远及近。
贺兰昌朔双耳微动,桀桀一笑,他回首朝三丈外被缚的两个大昱人望了一眼:“看来这注我是下对了。”
贺兰昌朔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能够凭马蹄声判断马匹的数量。
“单刀匹马前来赴死,勇气可嘉,呵呵!”贺兰昌朔低笑。
翊炀奋力挥舞马鞭,马蹄落下之处如惊雷滚过。
距离越来越近,平原上的情形,愈加清晰地呈现在翊炀面前。
他看到被绑在巨木上的兄弟,同时也看到前方的天罗地网,不过他没有胆怯,一年前他可是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今日他未必就不能于万马千军中将朋友救走。
握着马鞭的手没有半丝迟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惨死当场。
贺兰昌朔见来者竟未有半丝畏惧退缩,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暗忖:“莫非这个李翊炀已有布署,哼!管他有什么诡计?今日定叫他插翅难飞!”
翊炀前方五百步开外是三面由密密麻麻的盾牌组成的盾墙,每一面足有五丈高,这三面盾墙,排列成矩形的三条边,唯一那条没封死的开口就是翊炀现在驶来的方向。
贺兰昌朔从九丈之高俯视而下,他就好像看到一头猎物,义无反顾冲进他事先设计好的口袋,不过现在贺兰昌朔还不急于将口袋收紧。
“唔……唔……唔”
那个身着虎皮大袄的大昱人,看到疾驰而来的翊炀,呼而亢奋挣扎起来,他嘴里塞着布条,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仁杰!”翊炀大吼。
四百步开外,翊炀昂起头,清清楚楚看清楚仁杰的脸,他的面颊高高肿起,被打得不成样子,睿泽脸上也是伤痕累累。
三百五十步开外,翊炀重重一鞭击在马臀上。
聿——聿——
马似闪电般疾驰。
没有任何预兆,翊炀甩脱马镫,纵身跃起,右脚一踏马背,再次借力,身影腾空飞跃。
“贺兰昌朔,区区四丈高的盾墙,也拦得住我的去路?”翊炀在半空中冲贺兰昌朔大喝。
贺兰昌朔没有半丝意外,嘴角似是噙上了一丝笑意。“盾墙是拦不住,不过……”
倏然,贺兰昌朔脸上笑意一瞬间敛去,五官扭曲成一只暴怒的雄狮。
“射!”雷霆般大吼,撕裂天空。
数万支箭矢齐发,越过四丈高的盾牌齐发,犹如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翊炀大骇,心道不好,半空中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想要退后已是迟了。
万支羽箭,厉啸破空,像上万个索命的恶鬼,从四面八方向翊炀袭来。
进退两难,电光火石间,翊炀背后的重剑终于出鞘。
翊炀长呼,一柄四尺长的重剑挥舞成一个无形剑网,暴雨般的箭矢无法进入他剑网范围之内。
刷——刷——刷
无数支断箭从半空落在雪地。
一波箭雨结束,阻碍了飞跃而来的翊炀,却没有一支命中目标。
贺兰昌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下令第二次进攻,他只是微微将双拳握紧。
“唔——唔——唔”
木楼顶上的仁杰俯视着这一切,他发了狂似的晃动身体,想要挣脱束缚。
九尺高的木楼,因他这剧烈动作而微微颤动。
贺兰昌朔皱眉回首,恶狠狠瞪了那不知死活的大昱人一眼,不等贺兰昌朔发话,那瘸腿兵卒,举起拳头,使尽全力重重朝仁杰腹部猛击。
唔——
“老实点!”瘸腿兵卒眼珠子咕碌咕碌的转了几圈,他一瘸一拐跑到贺兰昌朔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呵呵……你很有想法,你叫什么名字?”
“我唤作格罕。”
像格罕这种低阶兵卒显有机会见到大汗,今日机会难得,自然是想尽奇招献计,在大汗面前混个脸熟。
“贺兰昌朔!”翊炀站于雪地上,冲九尺之高的人大喝:“你的敌人是我,有什么冲着我来,放开他们!”
“不要急,今天你们一个都逃不掉。”贺兰昌朔声音不大,却悠远飘渺,借着刺骨的寒风,飘散传入翊炀耳膜。
“格罕,愣着干什么?动手!”
格罕心中大喜,知道大汗接纳了他的提议,提着腰刀朝仁杰走去。
硬弓被两个羌陵兵士扛了出来,他们缓步走向贺兰昌朔,恭敬将硬弓呈上。
唔——唔——唔
仁杰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因为他已经看到腰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嘴里塞满的布条一下被抽走,甚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一双强有力的手死死捏住他的双颊,叫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李翊炀,你的朋友话多,太吵!”贺兰昌朔这样漫不经心说着,就从身旁的箭筒里取出一支白色羽箭,箭簇闪闪生寒。
不祥的感觉从脚底升腾,直冲脑门。
“不!”翊炀能感觉到仁杰已站到虎口之下,容不得他多想。
翊炀旋身跃起,一大波箭雨如期而至,翊炀奋力挥剑劈砍,他已经没太多时间了……
格罕拽出仁杰舌头,一道刀光闪过。
啊——
凄厉的惨嚎蓦然笼罩在整个丹胡平原,丝丝缕缕的血腥在冷风中荡开。
翊炀握住重剑的手一抖,他全身不自主的轻颤。
“仁杰!”满口鲜血喷涌。
“仁杰!”翊炀大吼。
生死迟疑只一瞬,一支羽箭呼啸而来。
左肩剧痛。
翊炀如同被射中的猎隼般直坠而下。
贺兰昌朔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他接过格罕呈上的那条血淋淋的舌头,柔软的舌头被锋利箭簇整个洞穿。
贺兰昌朔不紧不慢,缓缓拉开弓弦。
羽箭如一道白色闪电,从九尺高空直冲而下。
可这闪电却是带血的,在众人的视野中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方才那从半空中的一摔,叫翊炀头脑一阵发昏,他抬眼却震住了,他没有闪避,只因贺兰昌朔这一箭本就不是来取他性命的。
叮——
羽箭不差分毫,射入翊炀脚边的草地里,箭杆入地半截,那血淋淋的舌头却被穿在箭杆上,就这样静静躺在翊炀脚边。
翊炀能清清楚楚看到舌间的血管和舌面上的纹路……
嗡嗡……嗡嗡……
箭劲奇强,箭尾嗡嗡震响。
嗡嗡——嗡嗡——
我叫楚仁杰,你叫什么名字?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翊炀,我又闯祸了,师父那边我要怎么办呀?
翊炀,看,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兄弟,以后我就靠你这座大靠山啦!
嗡嗡——嗡嗡——
箭尾仍在嗡嗡震动。
“以后……仁杰这样的话……我再也听不到了……”
箭尾震动倏然停止。
仇恨从心底腾起,翊炀愤怒拔出左肩的羽箭,一道飞血划过半空。
“贺——兰——昌——朔。”
翊炀一字一顿,他眼中充满复仇火焰,他昂起头,却心下一寒,九尺高空上真的有一团雄雄燃烧的火焰。
“李翊炀,你的朋友正求你上来救他们呐,呵呵!”贺兰昌朔手持火把,笑得猖獗。
唔——唔——
睿泽嘴里塞满布条,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眼俱是恐惧,火光照亮了她发了僵的脸,仁杰满口鲜血,五官痛苦扭曲。他们绝望地被绑在大片木柴中央,他们清楚的很,只要贺兰昌朔手中的火把掷来,便是葬身火海的结局。
翊炀向前伸出手,想去抓住贺兰昌朔,可这九丈的距离似乎是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挫败,颓然,一齐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这三面盾墙之后不知藏了多少人,目测前方盾墙距木楼足有三丈之距,这段距离甚至可藏得下二到三万兵士,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他一人同上万人的对阵。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自大狂妄,此前为了按时赶赴丹胡平原,一人一骑狂奔,甚至没有理睬途中驻扎峡鲁关的邺方军士。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服软。
“贺兰昌朔,我们凡事都好商量。”
“商量?”
哈哈哈!贺兰昌朔放声大笑,笑声疯狂可怖。
哼!笑声猛然刹住,贺兰昌朔凶光毕露,恨得咬牙切齿。
李翊炀,你把我弟兄们的头颅投入陇北城的时候同我商量了吗?
你伤害火雷的时候,同我商量了吗?
你放火烧我女人帐篷的时候,同我商量了吗?
贺兰昌朔怒喝声如惊雷滚过大地,声浪一阵比一阵高。
李翊炀明白了,贺兰昌朔抓走他的朋友,布下这样的军阵,只是为了个人心中的仇恨。
“李翊炀,你同阎王爷商量去吧!哈哈!”
贺兰昌朔手中的火把旋转着,扔进柴堆之中,雄雄火光渐渐染红了半边天空,火势渐大,浓烟笼罩在木楼之上。
救命——啊——
睿泽嘴里布条不知何时被取走,她声音沙哑绝望。
凄厉哀绝的惨嚎声不断从那片火海中传来。
翊炀狂吼着,他按着重剑,'旋身而起,他没有选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一波一波羽箭袭来,翊炀的箭式错综复杂,形成一个箭圈,羽箭往往距他还有一尺之距,就被斩为两段。此刻翊炀距仁杰已经很近了,三丈之距。
三丈之间,生死一线。
“给我放箭!”贺兰昌朔大吼。
区区三丈距离,翊炀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隔断他们的是密如雨点的箭雨。
浓烈黑烟直冲云霄,惨嚎声小了下去,一阵阵热浪袭来,竟给贺兰昌朔一种温暖的错觉,他嘴角上扬,如沐春风,木楼上其他兵士也是洋洋得意。
没有一个羌陵兵士畏惧火势蔓延到自己头上,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脚下是隔绝火源的石棉板。
时间每逝去一分,希望之光就渐渐淡下去一分。
一波波箭雨逼得翊炀退后,他心急如焚,眼睁睁看着雄雄火光里挣扎的朋友,恨不得自己有钻墙遁地之术。
“仁杰!睿泽!”他大声呼喊,却再也听不到回应。
“来不及了!”焦急无措将翊炀包围,他心知无法冲过箭雨,转而倏然落地。
啊——
翊炀放声大嚎,额上青筋暴现,他朝盾牌这边冲来,如同野兽出笼般凶猛。
“竟想以人力撞开盾墙,愚蠢!”贺兰昌朔冷笑一声,嗤之以鼻。
哐——
翊炀以尚未受伤的右肩冲撞上去,盾墙巍然不动,翊炀隐隐察觉,这盾牌后并不是兵卒。
翊炀没穿护身甲胄,用尽了全力,这一撞,无疑是鲜血淋漓。他没时间多想,向后退至百步,拾起雪地上的重剑,他仰头,九尺上空是他的朋友,命悬一线。
翊炀将重剑举过头顶,如同举起他全部希望,伴随着雷霆般的巨吼,他如一道闪电般疾驰,蓦然,双脚一蹬,跃上半空。
重剑直劈而下。
凌空跃起的力量全部压在这把重剑之上,凛冽的剑锋掀天揭地,势要将眼前的盾墙同整个世界劈为两段。
盾墙裂了。
这一记斜劈剑锋所过之处,盾牌皆裂为两半。
霎时数十只盾牌被毁。
翊炀终于看清了那盾墙之后是装盛巨石的战车,以及近乎一万羌陵兵士。
对峙的双方皆是一愣,可这一愣只是一瞬。
翊炀按着剑柄冲锋,几乎同时,上千支羽箭毫无间隙,从那盾墙的缺口射出,翊炀不得不挥剑劈斩。
只是这一个短暂档口,数十只盾牌快速填补缺口,须臾一面盾墙又林立在丹胡平原上。
雄雄火焰中的惨嚎声,渐渐听不真切,翊炀眼睁睁看着朋友被火焰吞噬生命。
“不!”翊炀仰天大嚎,谁又忍心亲眼看着好朋友活活被烧死在自己眼前?
他心脏剧痛,急退百步,再次举起重剑。
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尽显。
十字型巨木再也经不住火焰灼烧。
轰——
彻底倒塌。
呼啸的风中,惟剩下噼哩啪啦火星子灼烧声,空气中渐渐漫开焦尸的气味。
“死了……死了……”
“他们死了…”
死了……
翊炀布满血丝的双目变得一片空洞,握住刀柄的手蓦地松开。
重剑哐啷落地。
他颓然跪倒,黑色的瞳孔里映着那片焚烧过后的灰烬。
死了……
我最好的朋友死了……
因我而死的……
蓦然,翊炀仰天哭嚎。
啊——啊——啊——
嘶吼声撕裂几乎所有人的耳膜。
我没用!我没用!我没用!
我的朋友死在我眼前,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没用!我没用!
在翊炀连串振聋发聩的嘶吼声中,他发了疯地狂槌地面,拳头比雨点还要密集,地面上的积雪震得四处飞散,他的拳头亦是鲜血淋漓。
九丈之上,贺兰昌朔俯瞰绝望哭喊的人,一种巨大的得意涌上心头。
“哈哈哈!”贺兰昌朔轻笑出声,他右手慢慢拂上挂在胸前的那块森然白骨,喃喃道:“看呐!火雷!那就是伤害你的人,我让他付出代价。”
羌陵兵士们闻得大汗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翊炀痛苦哭嚎,可他却被一片笑声包围,他环顾周遭,盾牌后是数以万计的人在嘲笑他的绝望。
终于,翊炀缓缓地站起身来,双目赤红,燃着仇恨的火焰,他按着手中重剑,昂起头。
对视的那刹那,贺兰昌朔心头一凛。
这样的眼神,像地狱里的恶鬼。
不过,这样可怖的威慑性可压不住草原雄狮,他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今日必将李翊炀万箭穿心!
“呵呵,是收紧口袋的时候了!”
贺兰昌朔手中巨幡一挥,翊炀骤然察觉平原震动。
回首,一面巨大的盾墙压了过来,急速向他推进。
“此人武功了得……可惜了……我与他峡鲁关一役的胜负,永远成了个谜……”贺兰昌朔竟是有些遗憾。
“糟糕!”翊炀方才一心想救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跳入圈套,一旦合围之势形成,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是在劫难逃。
这盾墙行进速度之快,墙后的兵士应当只是些步卒,防御定比其他三面盾墙薄弱,翊炀手持重剑,迎上那面推过来的盾墙。
嗖——嗖——嗖——嗖。
夺命箭矢立时从盾墙缝隙中射出,一时间,四面八方皆是羽箭。
羌陵武士虽个个持着十字弩,但视野受限,只能辨别敌人大致方位。可仗着数以万计的箭矢,不愁敌人不被射成马蜂窝。
翊炀愤而挥出数个剑圈。
“把全部的箭射出去!我看他能死撑多久?”贺兰昌朔喝令。
一时间羽箭纷飞,合围之势也已形成,四面皆是盾墙,他亦是笼中困兽。
翊炀的体力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没有外援,没有目标,没有求救希望。他只是依着求生的本能,一次次挥舞手中重刀,也许一个失神就让他惨死箭下,也许体力耗尽,就这么永远倒下……
苦苦挣扎,一次次斩落靠近他的箭簇,耳畔是羽箭横飞的厉啸声,似乎高唱着死亡的颂歌,他们在翊炀身边飞舞坠落,擦着他的皮肤掠过,有的能带出几注飞血。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倒下?”贺兰昌朔低低说着,缓缓摇头。
翊炀无暇思考,只是拼死挥剑,无休无止……
人的心脏只要还在跳动,就终究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即便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