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攻城(1/1)
一轮圆月高高悬在黑色幕布上,陇北城飘散着浓郁的酒香。
鄂尔醉眼迷蒙,他静静躺在兵舍床榻上,能从敌军手中逃脱,让他如获新生,他疲惫地倒在温暖的榻上,周围横七竖八睡着他多日未见的战友们,他安心地沉睡过去。
嘶嘶——嘶嘶——
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破蛹挣扎而出。
可是声音极轻微,不易察觉,更不会引起熟睡中人的注意。
一只,二只,三只……无数只虫蚁,纷纷从那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中挤了出来,小小的药丸眨眼间爬满了无数虫蚁,像个蜂巢。
而那药丸沾在鄂尔发根深处。
这些虫蚁皆为黑色,比蚂蚁还要小,不仔细看,肉眼也不易察觉,可成百上千只虫蚁,几乎同一时间沿着鄂尔的发梢从各个方向往下爬,争先恐后,犹如冲锋陷阵的队伍,它们快速爬上鄂尔的皮肤,沿着粗大的毛孔拼命往里钻,更多的虫蚁爬到榻上,四面八方散开,布满整张床榻,它们急切地寻找宿主,鄂尔身边的战友们,皮肤上也很快钻进这些虫蚁。
可怖的是,鄂尔发根深处那黑色药丸仍有无数虫蚁往外涌。像个用之不竭的源泉。
与此同时,同鄂尔一起逃回陇北的其他武士,他们各自的宾舍里同样遭受着密密麻麻的虫蚁侵袭,祸及床榻上沉睡的战友们。
正月十二,晨曦中的陇北,像是蒙上一层迷雾。
鄂尔是被痒醒的,尚未睁开眼睛,他就开始到处抓痒。
巨大的动作惊醒了周遭战友。
“做什么?”
“你抓什么啊?”
鄂尔无奈,“帮我看看,我是不是长虱子了?”
“大冬天,长什么虱子!”只是这么说着,战友们仍是仔细帮鄂尔看了看皮肤。
除了抓痕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在牢房里关了那么久,昨日肯定是洗澡没搓干净,再去洗!战友们齐声催促。
滚烫的热水丝毫没有缓解鄂尔的窘境,他拼命搓,简直要搓掉自己身上一层皮,可水温愈高,鄂尔全身愈发奇痒难忍,再后来他索性跳出浴盆,发疯似的抓搔住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状况并非鄂尔一人。
正午时分,本该团聚吃饭,可一群武士在地上痒得直打滚,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抓痕遍及全身,其余武士看着奇痒难忍的同伴,也不禁觉得身上痒兮兮的。
那些血红的抓痕,很快引起莫达干的注意和不安。
“什么?奇痒难忍?”贺兰昌朔惊愕地望着莫达干。
“像是得了什么怪病,而且人数多达数十个。”莫达干脸上是草原汉子难得一见的忧色,而且这人数还在不断增长,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快让随行军医诊治!”贺兰昌朔吼道:“莫达干,我令你快速查明原因,近日陇北有何异况?”
“是。”莫达干领命退去,却是忧心忡忡。
直至黄昏,军医也尚未探明缘由,可得了这怪病的人数已增至百人,陇北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惶恐中,武士们皆是隐隐担心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私下里谣言四起。
正月十三,迷雾笼罩下的陇北灰沉沉的,近乎透不过气来。
鄂尔全身皮肤已开始溃烂,双手仍是不停抓搔,指缝间皆是烂肉,让人看着就毛骨悚然,出现这样情况的显然不止鄂尔一人。
贺兰昌朔已是下令将身体出现溃烂的武士押于一间大棚,可却压不住四起的流言。
“是诅咒啊!”
“是天神对羌陵的诅咒啊!”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大昱这鬼地方,草原才是我们的家!”
羌陵的勇士们冲锋杀敌,没有一个贪生怕死,后退不前的,只是忍受这样非人的折磨,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有武士被送进那个惨叫声如修罗地狱的大棚,人心慌慌,瘟疫般蔓延,未知的恐惧会将武士们的勇气一点一点磨掉。
坚如高塔的军心,犹如迅速溃散的沙丘。
陇北太守府内,众人议事,可争执声却愈发大了。
“撤走?”贺兰昌朔一扬眉,重重吐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军中谣言太多,都说我们触犯天神,这是诅咒,我们不该进犯大昱!”
“闭嘴!”贺兰昌朔大怒,“本汗都已攻至陇北,离大昱都城不远,之前死了那么多兄弟,现在退兵,算什么?”
“可得了怪病人数多达上千人,军中已是人人自危,军心溃散,这样下去怎么继续征伐?”
贺兰昌朔沉默良久,“莫达干!当初是谁最初得了这怪病?”
“鄂尔,还有从河阳一起逃回来的人,一前一后发病,说不上谁是第一个。”
“河阳……”贺兰昌朔喃喃低语,猛然间抬头,“若这一切都是敌军的刻意安排,那只可能是通过逃回来的战俘。”
最后一刻,贺兰昌朔想到了,却已太迟了。
“大汗!不好啦!”传令兵士火烧屁股般直冲过来。
“大昱军队……他们……全来了……在城门下……”传令兵士气喘吁吁:“大抵有四万人!”
“果然!”贺兰昌朔咬牙吐出二字,传本汗的命令下去,全员备战,只要还有一口气的通通拍马上阵。
陇北城下,四万大昱军队严阵以待。
河阳城基本都空了,所有的兵士都压在这里,这是决一生死的一战,不仅关系到他们的性命,更是关系大昱的存亡。
若此役一败,大昱再难以发动大规模的抵御反击。
兵士们手握弓弩武器,手心微微出汗,他们胯下战马似是也察觉到了不安有些燥动,数万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的主帅,等候着号令。
其实四万人的军队在人数上已占了上风,可兵士们仍是隐隐不安,这不安却是有缘由的。都已是兵临城下了,大昱军中的高级将领仍是不知整个作战部署,只是各自领命,心里没底。再说这样的军队部署也是极怪异的。
张祁勋,聂威各率一万五千人,分为左右两翼,而最至关重要的中阵人数却不足一万人,虽说这组成中阵的兵士都是特别选拔出来的骁勇军士,可城门一开,两军一旦交手,羌陵武士定会直面冲杀,这不足一万人的中阵抵挡得住大批羌陵铁骑吗?
寒风簌簌,四万大昱兵士神情紧张凝重,惟有一人神情淡然,与周遭氛围极其不符,那人便是被中阵兵士簇拥的主帅——李翊炀,若非他一袭黑色重铠,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只是个准备外出打猎的猎户,他看着陇北城,仿佛看着坠入陷阱中的猎物。
那样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哪里有人会相信十多天前他还是个命悬一线的垂死之人呢?
陇北城楼上,数百羌陵武士靠在垛堞边,数百张硬弓皆被拉开,箭在弦上虚引着,他们箭囊中满是羽箭,按兵不动,只等待那个发号命令的人登上城楼,在此之前,他们不敢擅自行动。
翊炀极目远眺,数十先头部队已准备完毕,数十个壮汉手上提着空空的巨桶朝翊炀挥手示意。
“好。”翊炀低低说了一声,他知道滚滚牛油已透过紧闭的城门,城墙的缝隙,缓缓渗了进去。
翊炀引弓对空发射一支燃着火的羽箭,拉开了攻城的序幕。
同一时间,数十个火团从四面八方袭来,如急坠的火星落进陇北城内。
伴随着城内几声哇哇大叫,火团滚落散开,沾染上滑腻的牛油,滚滚热浪以及呛人的黑烟,须臾便将陇北城点燃。
围绕陇北城外的投石机高速运作,源源不断地将燃烧的火团投入那片烟火海。
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刚刚整队完毕的羌陵武士冲散,一会儿是恶疾,一会儿是攻城,现在又是大火,武士中已有人大叫起来,整个军队都在焦躁不安。
“这么大的火冲出去!不然要活活烧死!”
“咳咳……冲出去,外面是四万敌人!”
“跟他们拼了!”一个羌陵武士,举着马刀大吼,煽动众人。
“拼了!”
莫达干同乌伦格大喝数声,也压不住情绪高涨的武士,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们,现在发疯般地冲出去,无疑是将自己送到敌人刀口下。
“不服从军令的,留下脑袋!”莫达干手起刀落,一枚圆滚滚的头颅歪了下来,“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颈血挥洒半空,失去头颅的身体仍是向前走了几步,那是城门口的方向,最终轰的倒地。
余众惊骇,不敢有所动作,忍着身上的奇痒和那足以呛死人的浓烟,听从莫达干的调派。
救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火势奇大,烧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遮蔽整个陇北城上空。
“啊……啊……”
大棚里涌出众多肢体溃烂的羌陵武士,他们几乎一起冲了出来,如同大批行尸,面目全非,脸上烂得不成样子,双手在半空挥舞,呛得眼泪直流,就要窒息了,要活着!要新鲜空气!这几乎是出于人的求生的本能!
“不准跑!”乌伦格的声音在烟海中回荡。
那些“行尸”就像聋了一样,拼命向城门口涌去。
数百支利箭齐发,带着尖利啸声,洞穿他们的心脏,可总有漏网之鱼,冲在最前方的武士,他溃烂的双手终于碰到开启城门的机括。
伴随着新鲜空气进入肺内的同时,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从城门外直接贯穿他的喉管。
为首的大昱军士已是看见那个羌陵人的脸:“莫非这是个鬼?”他的心里一阵惊悚,可握住长刀的手没有丝毫迟疑。
滚烫的鲜血喷在那大昱军士的脸上,他兴奋莫名,他知道的,城门已开了!
喊杀声从城门处直涌而入,城楼上的羌陵弓箭手在滚滚浓烟中辨不清发射目标,失去了射杀作用。
“攻进来了!”
“大汗!城门破了!敌人攻进来了!”
一匹黑色骏马对空长嘶跃出太守府,贺兰昌朔拍马举刀。
“给我杀!”
五万羌陵兵士高举马刀武器,同大昱兵士厮杀一处,草原上汉子的血性被激发出来,即便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靠着蛮力和血勇也足以令人畏惧。
溃烂的双手用力高举长刀,冲向大昱中阵,发出猛兽般的嘶吼,翊炀身边的北绥军士迅速刺出一枪,将那羌陵兵挑在枪尖上,在生命最后一刻,那羌陵兵也要用最凶残狰狞的面目和他那烂了一大半的面孔,威吓敌军。
长枪一甩,羌陵兵的尸体被重重扔出数丈,数以万计的虫蚁也争先恐后地从那溃烂的皮肤往外爬,密密麻麻叫人看着就作呕。
一片浓烟中,鲜血伴着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浓烈的血腥味,甚至将呛人的硫磺味硬是逼下去几分。北绥军常年与蛮子作战,虽说蛮子一如既往蛮勇,可挥舞马刀时却露出不少破绽,北绥军也不是吃素的,挥刀砍杀,拼命将手中武器刺进疯子般敌人的胸膛。
要拿下陇北,照这情形势必得全歼敌军,开战半个时辰,杀得势均力敌,北绥军伤亡人数也在增加,持续鏖战双方皆是损失惨重,翊炀早就想到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蛮子硬碰硬死磕到底。
“变阵!”翊炀大吼,他的号令借着漫漫烟尘,送进大昱军士的耳朵里。
战场上,局势霎时间发生着变化,被羌陵蛮子冲散的阵型,以最快速度进行整队。
以张祁勋为首的左翼,同以聂威所率右翼变为圆阵,翊炀所率的中阵,正以迅雷般的速度疾驰撕裂整个战场。
八千名武士死死追随主帅马后,中阵更像是一支敢死队,穿梭直奔某个方向,也许他们的目的是直取敌军的心脏,可祁勋同聂威并不知道这颗心脏在哪儿?他们只是依着此前的军令为中军杀开一条道路,清扫阻拦他前进的敌军。
整个大昱军队快速前进着,左右两翼如同带着尖钩的飞镖圆盘,妄图靠近的蛮子都会被割碎,可羌陵军仍是前赴后继。
贺兰昌硕反应过来,这是狡猾大昱人的诡计,可竟一时不知,李翊炀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多年征战,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即抓住敌军主帅,他驱动胯下战马,向着敌军发起一轮冲锋,却一时难以撕裂圆阵,贺兰昌朔号令下达,所有羌陵武士都汇聚一处,纠集所有兵力,拼死也要打开一个缺口。
张祁勋迅速下令兵士填补缺口,贺兰昌朔所率羌陵兵士如同一把利刃直贯而入,圆阵难以维持,渐渐演变成正面混战交锋。
陇北太守府的城门,终是被暴力撞开,火光映日,照亮了女人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