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悠悠众口(1/1)
“方大人,这么晚了,李某已准备就寝了,有何贵干?”
“你少装蒜!”方固俯首一把揪住李翊炀的衣襟,作势就要将人从摇椅上揪起来,方固一介文官又年事已高,盛怒之下竟也有着惊人的力量。
“放手。”李翊炀故意慵懒地拖长尾音,一脸不屑。
“方大人,若是又前来搜查将军府,请便。”
“你!你个无耻小人早就把罪证转走了,老夫还查个鬼!”方固说罢将手中的一封信笺狠狠甩在翊炀脸上,“好歹你也是个一品将军,怎会做出污蔑亡灵,颠倒黑白这种龌龊事来!”
“方大人何苦冤枉在下?”李翊炀悠悠道:“不过是典客大人前几日整理公文时,偶得这一封信函,上头不少羌陵文字,在下一时好事便让手下的人译成汉字罢了。”
“一派胡言!我儿已离世多年,现在你伪造这样一份里通外国的文书污蔑他,你还算个人吗?”
“哦?李某可都是好心,才将这文书送到方大人府上的。”李翊炀抬了抬眉毛,“本来典客大人欲直接将这与羌陵勾结的罪证上交陛下的,是李某想着方大人爱惜儿子身后清誉才拦下来的,方大人如何这般不识好歹?”
“捏造!你个无耻之徒!我儿在世时一腔忠心为国,绝无可能里通外国。”
“呵呵!凡事都要讲证据,方谦那封信函原稿还在典客府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方谦当真清白何俱朝廷调查?”翊炀眨眼间便学会了几天前文官对付他时的那套说辞。
方谦在世前一直就任陇南太守,地处边境城郡与外族往来不是不可能,但方固坚信儿子绝不可能将朝廷机密泄露给外族。
“调查?李翊炀你有毛病吧?我儿早就入土为安,还谈什么调查?”
“死人自是不会开口讲话。”李翊炀悠悠站起身来,“不过像里通外国这种大罪,李某身为朝廷命官,自是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彻查,不日后便要拜访一下方谦的身后地,看看还能不能找出更多的罪证来。”
“什么!”
方固听闻后炸了一身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拳重重朝翊炀脸上挥去。
李翊炀嗤笑一声,轻巧一闪。
方固一拳落空,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
“李翊炀!你公报私仇,我不过查你的府邸,你却想要挖我儿子的坟,做这种有损阴德之事,你不怕下地狱吗?”方固扶住手边案几剧烈喘气。
“哈哈哈!”翊炀喉咙里滚过恶魔般的笑声,眼神中满是阴毒。
“下地狱?方大人,你敢设计陷害太子殿下,不怕下地狱吗?”
李翊炀此言一出,方固倒是了然于心,他原是气愤李翊炀为报私仇,污蔑他儿子身后清誉,欲挖坟泄愤,此时提到太子,方固心中登时有了数。李翊炀不会轻举妄动,他还要拿这个同自己谈条件。
“陷害太子?大将军此话万万不可乱讲!”
方固嘴上这样说着,胸中却有底气,毫无方才慌乱惶急之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为了你自己的亲外孙能夺下储位,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大将军,莫胡言,没有的事!”
“你还在狡辩!今日请方大人来,不是诘问算账的,而是个警钟。若你再胆敢设计太子,派人散布谣言……”
“打住!大将军!不管那些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这两天朝中盛传太子殿下过分骄矜,动辄晕倒,总是个事实吧。”
事实!
李翊炀突地脸色铁青,凶相毕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若非此人蓄意设计阿鸢,他们还好好的在长乐殿,阿鸢根本不用受禁足之苦和那相思煎熬,现在还在嘲笑阿鸢晕厥,议论她骄矜。
咔咔——
翊炀双拳握得发白,双目赤红,一步步朝那不知死活的人逼进。
眼前这个人,活像浑身散发戾气的地狱修罗,方固不自觉地一步步向后退。
“我告诉你!别说是掀了你儿子的墓,就是挖了你方家列祖列宗的坟又怎样?你胆敢算计她,我李翊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你你!”方固气得双目瞪得如铜铃,你……你个畜生!下地狱吧!太子要是知道枕边人是个恶毒下流胚子,都会觉得恶心!”
“你胡说!”
李翊炀近乎失去理智大吼,恨不能将眼前人撕碎。
“她是我的人,她会理解我的!”翊炀冲着方固咆哮起来,目呲尽裂,“谁要是敢算计她,哪怕只是有害她的念头,就得死!”
方固被一步步紧逼的修罗,唬得面色发僵,呼吸急促,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地,脚下一滑,方固脚下一支毛笔咕噜噜向前滚去,方固整个人向后仰倒。
咚——
后脑勺撞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卧房中霎时寂静无比。
李翊炀直直看着躺在地上的方固,久久没有动作,眼睛仍睁得像个铜铃,胸膛却不再起伏。
死了……
翊炀一阵怔忡后,不安无措立刻浮上心头。
三朝元老,皇族外戚,朝廷命官死在自己府里……
“奉常府有多少人知道方固来将军府?”
“方固是坐轿子来的吗?将军府外可还有他的仆从在等他?”
……
嗒嗒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谁?府上的人不可能这个时候未经传召就过来。”
翊炀细耳再听。
该死的!他认得这个脚步声。
但是她明明不可能逃得出来。
不管了,翊炀一把拖动躺在地上的尸身。
阿鸢低着头一路小跑,脸上满是泪痕,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就像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夏钦文恰好起夜,迷迷瞪瞪间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谁呀?大晚上溜这么快?”
夏钦文支起窗户探头探脑的。
“咦!居然是个小太监!皇宫里的小太监怎么跑这儿来了?”
阿鸢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她好不容易逃出养心院,准备同翊炀芙蓉帐暖共春宵,可现在她只想扑进翊炀的怀里痛哭一场,她想要有一个依靠的肩膀。
咚咚——
“翊炀!”阿鸢嗓音低低的,略带沙哑。
门唰的一下打开了。
翊炀尚未站定,一个小太监直接扑进他怀中。
翊炀先是一愣,哪里来的投怀送抱的小太监?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勿庸多问,一切明了于心。
阿鸢方才还能强忍,这会儿见了翊炀,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呜呜地哭出声来。翊炀能感受到透过衣衫的湿热泪水,心中大痛。
“怎么办?阿鸢一定在逃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外头的漫天谣言,怎么办?我要如何堵上皇城中悠悠众口?”
翊炀低眉,见阿鸢这几天明显憔悴许多,又在他怀中哭成了泪人,更是心如刀绞,他温柔地封住阿鸢的唇,轻抚着阿鸢后背,像是在安慰失去所有依靠的幼崽。
“天哪!还真是!连门都来不及关!”夏钦文叹道:“果真天下乌鸦一般黑,还说对太子多深情,转头就和小太监亲热起来。”
夏钦文忿忿爬到榻上,为自己掖好被角。
“一定是翊炀大人这几日见不到那个假货太子,空虚寂寞,到东宫睹物思人时,被居心不良的小太监盯上,小太监趁虚而入,勾搭上翊炀大人,不过若我以真容示人,哪还有什么小太监的事啊?换而言之,待那个冒牌货太子解了足禁后,发现翊炀大人与小太监的私情,哼哼!不将那没把儿的东西做成人彘就不错了……”
夏钦文凭借这区区一幕捕风捉影,脑补出一部大戏,不可谓想象力不丰富。
“阿鸢,莫哭了,莫哭了。”
深情绵长的吻并未能止住爱人的眼泪,翊炀无奈,一筹莫展,就在此刻他的余光一扫,霎时间,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床底下伸出一只手掌来。
“人都死透了!怎么可能?”
翊炀努力回忆方才情急之下藏尸床底,他确定已将整个尸身藏好,不可能还有肢体露在外面。
“那么……方固,就是自己动了……”
饶是翊炀这种狠角色,脸色都有些发白。
“他死了,我确定他已经断气了。”
阿鸢似乎听到翊炀心跳的异常,抬起头来见翊炀眼中竟闪烁着惶恐,阿鸢不解,顺着翊炀目光看去。
“床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啊?”阿鸢更为疑惑。
“阿鸢!”
翊炀大吼一声,惊得阿鸢身子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翊炀?”
阿鸢对上翊炀惶恐的目光,仍是一副不解的模样,翊炀长舒一口气,后怕至极,心脏狂跳。
“幸好!幸好!阿鸢没注意床底下,否则就不难发现露在外边的那只手掌。”
翊炀一把将房门关上,横抱起阿鸢朝榻上走去,阿鸢噙着泪咬着下唇,痴痴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就在翊炀将人放到榻上的瞬间,翊炀一脚,不露痕迹地将露在外头的手掌踢了进去。
“死掉的人就是死了!难不成还会从床底下爬出来不成?”
翊炀也曾在军中听过,人死后肢体会莫名抽动一下,这并不代表什么,念及此处,翊炀的理智也渐渐恢复,他脱了鞋袜爬上榻去,第一件事就是放下帐幔,似乎这样就能将他们同外界彻底隔绝。
“翊炀,我好想你,陪我说会儿话。”
翊炀应声后躺了下来,阿鸢立刻缠了上来,将脸埋进翊炀胸口。
“翊炀,若我一朝不是太子了,那先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母后和兄长一定会怨怪我,我对不起他们……翊炀,若我失去了太子所有尊荣,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不可能!”翊炀一口回答,毫不迟疑。
“什么?”
阿鸢震惊地望着翊炀,双唇不断嗫嚅,脸色煞白。
眼泪像破闸洪流涌了出来,哽咽得浑身发抖,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只是不断落泪,方才的悲伤是被废黜的伤心惶恐,而现在她体验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失去,真正的绝望。
“求你……别……这样残忍……”阿鸢半天才断断续续哽咽出几个字,“我什么都可以失去……你不行……你这样说……是要我的命”
阿鸢胸口阵阵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阿鸢!”
李翊炀回过神来,急忙护住了阿鸢几处要穴,为她顺气。
方才翊炀走神,一直在思考如何处置方固的尸身,压根没仔细注意阿鸢的话,现在才反应过来失言,恨不能甩自己几个嘴巴。
翊炀忙将阿鸢揽进怀里,柔声轻哄。
“我方才那句不可能,是说你不可能被废黜,你不可能不是太子。”
阿鸢在一片迷朦中见翊炀不断为自己顺气,神色关切至极,半点都没有准备遗弃走人的姿态,才觉得未来不是一片黑暗。
从大悲中走了一遭,阿鸢竟有些顿悟,只要翊炀愿意不离不弃,守在她身边,其他一切悲伤好似都淡了许多。
“翊炀,我是来取恸绝的。”阿鸢抹了把泪,“药都用完了。”
翊炀脸一沉,“这才是第六天,不是嘱咐过,你每夜只能服用一粒吗?”
“我……”阿鸢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那也就是说前些日子的努力都白费了,都得重来是吗?”
“嗯。阿鸢点点头。
“我不看着你,你就控制不了了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禁药的危害吗?非得再重蹈覆辙!”
阿鸢低着头自觉理亏,也不敢回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翊炀本就心疼阿鸢刚哭了一场,心中不忍再斥责。
“罢了!罢了!回东宫再戒吧!”
“回东宫……”阿鸢小声呢喃一句,“我还回得去吗?”
“说什么傻话呢?自然是能回去的。”
阿鸢脸上流露出哀伤。“我装扮成小太监一路跑了出来,宫里那些奴才们私下讨论的话题皆是东宫易主,太子被废。”
“全都是谣言!作不得数!”
“那群奴才都敢这么说,可见各个宫殿的主人背地里是怎么议论的,怎奈我在养心院像个傻子一样,全皇城的人都将矛头指向我,而我却最后一个知道。”
“别人怎样议论又如何?只要你父皇没开口就是假的。”
“父皇吗?”阿鸢神情更为哀绝,“那夜我在养心院晕厥,他来看过我一眼,便也未再多说些什么,若不是起了废储之心,又岂会舍得仍将我扔在那个鬼地方。”
人一旦执着于某个观点,就会寻得所有蛛丝马迹来印证它,这个道理,翊炀是懂的。
“陛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很难收回……”
阿鸢并未理会翊炀这个站不住脚根的说辞,自顾自感慨道:“是啊!在众人眼中,我这个太子克妻无子,动辄晕倒,身体孱弱,又违抗圣旨,失了圣宠,这盛传的谣言绝不会空穴来风,这王储的位置我怕是保不住了。”
阿鸢说着又落下几滴泪来。
“权力、王位、一辈子的富贵荣华,我不是贪恋这些,待完成母后给我的任务之后,待兄长登上帝位,让我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便是浪迹天涯,我亦无悔,可如今就要被废,也许不日后便要离开皇宫,迁往封地。我在东宫生活了这么多年,想着就要这样黯然离开……离开皇宫……我真的……”
阿鸢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李翊炀此刻恨不能将方固从床底下拖出来鞭尸。
“阿鸢,别再想那些谣言……”翊炀劝慰着她,底气却不足,众口悠悠能砺骨,含沙射影曾杀身,阿鸢岂会不伤心?
事已至此,就是将罪魁祸首曝尸荒野也无济于事,悠悠众口却难以封堵,但封上几个方固一派朝臣的嘴巴,将事态缩小,却是可以做到。
用黄金吗?不行,那群酸儒最是讲究所谓的气节,那么……
一个恶毒的想法在翊炀心头腾起。
“方固,你到了阴曹地府可别怪我李翊炀狠毒,整件事因你而起,你必须为此负责,哪怕你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翊炀,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翊炀!你在想些什么?”
翊炀再回过神来,心中已是笃定主意,他抹掉阿鸢脸上的泪痕。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做些快乐的事呢?”说着将人压在身下。
“不……我现在没有心情,翊炀你就搂着我,听我说会儿话,好吗?”
翊炀已经不由分说地扒掉那层宦官外袍,又来解亵衣。
于翊炀而言,他可以搂着阿鸢安慰她一整晚,可是第二天情况仍旧没有改善,甚至更糟,而现在他必须拿出实际手段来,第一步便是要让阿鸢昏睡。
“说一整晚的话有什么意思吗?这么久不见,难道你受得了吗?”
“不……现在不想……别……”
翊炀并未理会阿鸢的意见,粗暴地行使作为丈夫的权力。
这已无关乎情爱,翊炀的目标很是明确。
啊……
随着一声暗哑的低吟,阿鸢浑身已软成一滩水,再也受不得翊炀无休止的挞伐。
“阿鸢?”
“阿鸢?”
没有回应,阿鸢闭着双眼,已然昏睡过去,失去意识知觉,成了个任由翊炀摆弄的布偶。
翊炀又唤了几声,确定阿鸢已睡熟。
借着微弱月光,翊炀端详着身下人。
“阿鸢,为了你,我不怕下地狱!”
落下深情一吻后,男人快速套上外袍,眼瞳中闪过邪魔之气。
一双冰冷大手忽地揪住床底下那发了僵的尸身朝外拖动。
三更天,皇宫万籁俱静。
德辉帝心情十分复杂,他刚刚睡了一觉起来,梦中的场景令他心境起了波澜。
“哎……不过是个梦罢了。”德辉帝闭上眼睛,辗转了两下,却难以入眠,他晓得人到了他这个岁数,半夜惊醒就很难安寐了。
皇帝反反复复回忆方才那个梦……
那是大概太子两岁的时候。
杏黄色缎袍的小瑾渊正在吃手。
“父皇!父皇!他们都叫我太子,太子是什么?”瑾渊咿咿呀呀地问着。
德辉帝彻底被逗乐了。
“太子啊!就是未来的皇帝。”
瑾渊仍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一边吃手一边歪着头思考。
“太子就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将来父皇会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太子。”
“也包括所有的玩具嘛?”
“当然!”
瑾渊听懂了,咯咯笑了起来,一蹦三尺高。
江山如画,众人膜拜,对两岁小娃娃而言,可能还不如一堆玩具来得实在。
“举高高!举高高!”
瑾渊跺着小短腿,张开双臂来邀宠。
皇帝心中欢喜得很,将瑾渊抱起来高高举起。
阳光下,小瑾渊笑得天真无邪。
即便过了多年,德辉帝仍记得太子册封大典后,同儿子的那席对话,还有阳光下那纯粹天真的笑脸。
哎……我那乖巧的皇儿何时变得那样叛逆了?
德辉帝不是聋子,皇宫里废储的谣言他也有所耳闻,德辉帝虽不晓得这个谣言从何处所出,但这一回他却没有制止,也未打算辟谣。
太子掌政期间确实令他大为不满,再加上当众抗旨一事,德辉帝虽是愤怒失望,却没动过废储之心,任由谣言播散,也是为了警醒皇儿,让其今后更加勤勉朝政,勿要再落人口舌。
这回禁足也是个磨难呐,皇儿自昏倒后,我这个父皇也只看过他一回……
“小德子!进来!”
门外当值内侍立刻转入屏风后。
“几时了?”
“回陛下,三更天了。”
“嗯,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小德子刚想开口劝说陛下,只听得德辉帝道:“朕不睡了,去外头走走。”
“啊?陛下这个时辰去外头?”
“嗯,朕去养心院走一遭。”
小德子闻言也是欣喜,陛下估摸着梦见太子殿下了,这父亲想去看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