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佳人不再来（1/1）

剑南行宫。

前往剑南府的路上，杨贵妃的尸首被人找了一路，换了几拨人前赴后继，都没有找到。

李隆基心里几次三番地盼了又盼，凉了又凉，最终，他相信道法自然，相信上苍给他的一切和收回的一切自有其道理。

如今他身边冷冷清清，也没什么乐子，皇位交出去以后，便更是无所事事，因此也倍感寂寞和孤独。他总觉得，高力士也变了，所以不太愿意和他说话。

夏天很容易就过去了，天气一下子就转了凉，葡萄架上那些没来得及摘下的葡萄，变干，腐烂，失去了往日饱满艳丽的光彩。雨仿佛总是下个不停，天漏了个洞，非要等一个解释才愿意圆满。雨依旧顺着石阶往下淌，声音跟离开长安的那天一样凄凉。

从前他主动将朝政交出去的时候，总还会有丞相们跟他说说朝中都发生了哪些事情，让他定夺，让他做主。如今，他流连在外，反比从前更深切地知道那些被贬官到远地的人，心中是何等的凄苦，何等的幽怨。一定是我造孽太多了，如今趁我活着，齐齐报应过来，李隆基觉得，这样的日子，呼吸的空气是苦的，流淌的血液是苦的，度过的时间也是苦的，心里难过得可怕。

他差高力士出行宫，帮他找当地最好的工匠做一个杨玉环的人像，高力士告诉他，定了一个檀木的，半月后便可取回。

不知高力士何时回来，李隆基像个无聊的老头，在门口来回地踱步，翘首以盼，等着迎接杨玉环的人像回到行宫里陪他。他就要她，他只想要她。

杨玉环给他的爱，才是他心中真正需要的，他不喜欢那些虚伪的人，那些盼着从他身上要什么，又不肯直说，过后还怪他没有赏赐的人，他是最讨厌的。可宫里很多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等着靠着，讨厌至极。

杨玉环就从不这样，她想要什么，会直接告诉他，得到了什么，也会表现出高兴和感谢。她对他的依靠，她对他的崇拜，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春药；她曼妙的舞姿，妩媚的神情，柔情蜜意的性格，爽朗大方的行事，全都符合李隆基心中对女人的想象。李隆基觉得，她配得上这个世界全部的、最好的、最精美的、最奢侈的东西，因为她那份爱意给的奢侈，因此他愿意倾江山之所有，全部献给这个来之不易的、心爱的女人。

可是自己，终究辜负了她。

明月之下发过的誓，就那样消散在浪漫的、布满繁星的夜空之中，从此再也不值一提。

比杨玉环的人像先回来的，是新皇谢恩的诏书，李隆基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然后随意地丢在了案上。

还不等无心无力执掌江山的他做多遐想，高力士带着人，将杨玉环的雕像抬了回来。

雕像比李隆基想象的还要更细腻、更端庄、更美好、更相像。他抚摸着杨玉环的人像，心中酸楚，不知不觉，眼睛竟湿润起来。

“高力士，传我的话，陈玄礼以下犯上，赐死。”

高力士听罢，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跪下，语气中略带慌乱地说：“陛下，三思啊。”

李隆基道：“朕还要三思什么，若不是他在马嵬驿百般刁难，朕何至于像今日这样，抱着块木头，心如刀割。”

高力士跪着，道：“万岁，奴家无意为将军求情，也无意冒犯天威，只是，三千近卫兵权及皇子王孙的安危还撰在他的手上，行宫上下，还指着他手下的那些兵来保护、度日。来路上，金吾卫这些兵，都还是他在管着，若是现在杀了他，将来回去，路上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陛下，您带皇室来此蜀地，本欲图个安稳，如今若在此地处决将军，自断臂膀，恐有不妥，望陛下明鉴。”

李隆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高力士出去。高力士只当他什么都没说过，连忙起身，出去带门。

李隆基心里难过得像一个无助的少年。他活这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尊贵没享受过，可现在呐，宦官管着，武将逼着，文官又拥立太子去了，自己真真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他抱着杨玉环的紫檀雕像，怀里的木头在他的体温下散发出阵阵香气，他觉得好闻，跟杨玉环身上的香味儿一样好闻。

他坐在雕像旁边，倒了三杯曾经命剑南酿造的，特供给长安的清冽白酒，以前杨玉环爱喝这种。

他举起一杯，说：“爱妃呀，你孤零零地躺在马嵬坡，是朕对不住你，朕去找你了，只是不知道是你藏起来不愿见我，还是你被别人藏起来了，朕找不到你，任你在外风吹雨打，对不起了，朕给你赔罪。希望爱妃你能原谅朕。”说完，将酒倒在地上。

他又举起一杯，说：“朕曾经听了国忠的建议，先来剑南避避祸乱，其实是我的一念之差，是我的错，我一直想迁都到经济繁盛的地方，国忠才为我出了这个主意。也是我早就让他做了准备的，没想到最先离开朕的竟然是你们 ，对不起了，朕再给你赔罪，你是为国捐躯的好贵妃，你是功臣，百姓应该爱戴你，如果朕有机会回到兴庆宫去，朕会带着你一起回去。你再陪陪朕吧，百年之后，我让宫人将我们一起合葬在北邙山上，我们就永远都不分开了。”说完，又将酒倒在地上。

他举起了第三杯，说：“朕从前不喜欢称自己为寡人，朕身边有你陪着，从未觉得自己有何孤寡，你为朕唱歌，为朕跳舞，为朕抚琴，为朕擂鼓，你的美好都在朕的梦里。甚至时常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可是如今流落在外，归途遥遥无期，我被朝中重臣抛弃，被身边人裹挟，被太子架空，真真地感觉到孑然一身的可怕，曾经对别人做的恶，如今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说罢，将第三杯酒倒在地上。

李隆基将酒壶对着自己的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酒来。他仿佛看到梨花飘扬，落在杨玉环的肩头，仿佛看到一双鸳鸯，嬉戏在雨中的水面。

而他只剩无尽的苦涩和悲伤。他希望自己年老的大脑能够记住那些瞬间，不要那么快让他忘记自己跟贵妃之间的美好过往。

今生的亏欠，爱妃啊，朕愿意来生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