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流(1/1)
牛仙客累疾病逝,李隆基亲命李适之接替其左相之位。
他是太宗之孙,论起李唐宗亲关系,他跟李隆基更近一些。且多年来在地方治水、在幽州守边,皆有功绩在身,出将入相,无何厚非。
从刑到兵部,上上下下都与他相熟,李林甫对他,也要小心应付。
李隆基看中钱财,若想在他面前得宠,先要考虑如何丰盈国库。
李适之统领兵部,自然希望朝廷往兵部的拨款,偏向一些,他在中书省与李林甫闲聊,谈及军费问题,李林甫在他面前感叹道:“万岁重视边关,若国库殷实,必定会减少岁贡,让各节度督府充实起来,可朝中开支巨大,前几年,我与牛公废寝忘食,思虑如何缩减各部多余人员,当时闹的是沸沸扬扬,背负了一身的骂名呀,就这样,节省下来的银钱,也还是杯水车薪。难做呀。”
李适之道:“是啊,若是能寻到金银矿产,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倒是能缓解,光靠中原的役税和边关的进贡,总还是有限的。”
李林甫道:“你提矿产,我倒想起,之前工部有上奏说华山发现了金库,但是一直没动。”
李适之问道:“哦?既然有矿,为何陛下不动?”
李林甫道:“李相有所不知啊,矿区地质复杂,光组织人力、物力便要投入大量钱财,且开采出来的分配使用问题,也需要再细细思量,故而才拖延至今呐。”
李适之听了这话,扬了扬眉,记在心中了。他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半宿,认为这件事情,他有能力做,论组织人力物力,他过去治水也是大工程,论分配使用,他做节度使时,也做过类似的筹划,只要圣上允许,这事可行。且圣上爱财,没有不允许的理由,他暗自决定,争取在朝会上,就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做好了,又是功劳一件。
李隆基听了他制定的大概计划,心中确实高兴,这对朝廷来说,是件值得举国期待的大好事。但他疑惑李林甫执政多年,怎么只字未提,宁愿将朝中百余人下放地方,也不愿开源养人,莫非真是为了打击异己。他语气有些责备地问道:“李相,华山有金矿这件事,你知道吗?”
李林甫不知昨日闲聊内容,李适之如此当真,皇上这样问起来,倒把他给装在套子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回陛下,臣知道。”
李隆基道:“如此惠国惠民之事,为何瞒而不报,为何不考虑开采?”
李林甫被李适之气得脸色铁青,你要争功,却拉上我垫背,这么玩,就别怪我也不客气了。他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官服穿在身上也闷热无比,前有皇上等他回答,后有百官众目睽睽,他道:“回陛下,臣是听说了这件事,可臣当时找钦天监正问过华山是否宜采,得知华山乃是陛下您的本命山,贸然动之开凿,恐对陛下不利,臣思及此,不敢对国本龙体行不利之事,故而没有上奏,以免陛下两难。”
李适之听到他这样说,恨得紧紧咬住了牙齿。
李隆基将他质疑的眼神从李林甫身上转到了李适之身上,他道:“李尚书,你下次跟朕上奏此等要事之前,要先与林甫交流一下,凡事考虑得周到一点,不要顾前不顾后的,朝堂之上,你这不是儿戏吗?你为官多年,怎么能犯这种错误,自己拿不定注意的事情就先在你们相府内部跟李相商量一下再跟朕讲,不要冒冒失失得在这浪费时间。”
若不是李适之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李隆基不会在朝堂上,对丞相讲如此重的话。
这些话就像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地拍在了李适之脸上,让他感到十分热辣,无地自容。一夜之隔,刚刚燃起的立功的希望破灭消失,他对李林甫的讨厌和排斥,却升到了顶端。
下了朝,回到中书省,李适之黑着一张不容侵犯的脸,不理李林甫。
李林甫不敢得罪他,主动上前,讨好道:“还望适之兄莫要怪罪,昨日闲叙之时,林甫没想到适之兄会在今日上朝时跟万岁提及此事,万岁诘问下来,我一时情急,心拙嘴笨,未想好如何将适之兄摘出来,话便那样说出了,林甫知错,还望适之兄赏脸,晚上来我府上,我备好酒,向您赔不是。”
李适之想起兄弟们都说,李林甫是出了名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嘴甜心黑,善于后背倒刺一剑,遇到今日这事,想来大家还真没冤枉他。论出身,他也是堂堂一位王爷,懒得理李林甫这一张小人嘴脸,还吃饭,恶心都不够恶心的。他抬起头,轻蔑地对李林甫说:“抱歉啊,李相,下官思虑不周,未把天子性命放在眼里,晚上要跪宗庙里谢罪,且也不敢去尝相府的好酒,多谢美意。不必了。”
说完,丢下李林甫一张笑脸,拂袖而去。
李林甫慢慢收回自己脸上裂开的五官,望着李适之的身影,换了一副阴沉深邃的面孔。
非要这样是吧?李林甫心想。你有什么了不起呢?皇室的身份是把双刃剑,想污你谋反,简直易如反掌;且兵部的蛀虫多,已经烂到根儿了,平时不与你计较,你还在我面前装大爷,这些事都是你自找的,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李林甫从容淡定地忍了几天李适之对他的爱搭不理和嗤之以鼻。就算李适之瞪他、骂他,他也毫不在意。
下棋嘛。
允许你先得意几天。
兵部权槽被告,京兆尹和御史台联合查办,连夜抓了60多个人。兵部心齐,客客气气地审了他们半个多月,毫无起色。李适之不怕,依然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
京兆尹换了吉温来审,那是监狱里出了名的活阎王,他全然不怕死生报应,心中无神也无佛,长的就是一张丑得像鬼的脸,监狱里就没有他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吉温把兵部抓来的这些官员全拉到御史台的院子里,放着不审。众人晒着太阳,一开始还神气淡定,怡然自得。
吉温又从牢里提上来两个死刑犯,刑具铺了一地,说要挨个给他们试试。
两个身形健硕,胡子拉碴的男人一开始还硬气着,不就是鞭笞、火烙,忍忍就过了。兵部的这些官,还当热闹,纷纷抻着脖子看。
两个人先被狱卒抽了20多下,白肉翻卷,红血渗出,道道伤痕,齐刷刷地排在他们的皮肤上。已经有人不忍睁眼,却也还在偷偷斜睨。
来人扒了他们的衣裳,远远望去,赤裸裸地,浑身皮开肉绽,又被人兜头浇了凉水,痛得他们发出低声的嘶吼。
两人光秃秃的吊着手、捆着脚,血和水混在一起,从头往下流,虽然已经被折磨得看不清长相,但如此丢人现眼地被人折辱旁观,使得兵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吉温叫人拿出两把铁梳子,跟寻常梳子长得一样,只不过是铁打的,二尺余长,梳齿上都磨出了尖,尖上还有干涸的、肮脏的血迹。
“两位爷,招还是不招啊?”吉温用他富有特色、阴险毒辣、极为不耐烦的语气问道,仿佛这句话,他早就说腻了。
两人已经痛得抬不起头看他。
他冷哼了一声,轻蔑地给站在他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铁梳子扎进两人的后背,从脖颈沿着脊椎向下推到小腿根部,纵是一块猪肉在案板上这样划过去,也会瞬间碎成肉糜,更何况是人。再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这样的酷刑下,也忍不住发出凄惨的哭嚎。一条梳下来,人已经成了血栅栏,骨头挂不住肉的地方,翻垂下来,犯人的嚎叫声将远处藏在树冠中的鸟儿惊得四处乱飞。
兵部这边,有人看得吐在了身上,有人已经吓得失了禁。
吉温叫人在两个大瓮下面,燃起了柴火,柴火烧的越来越旺,吉温用手摸了摸翁缸的边缘,烫得“嘶”了一声,迅速地抽回了手指。
“两位爷,我再问一遍,招还是不招啊?不招,就请到这里来坐坐。知道这个东西吗?这还有个雅名——请君入瓮。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在这里,皮肉伤嘛,会好的,烫熟了,它又不死人,等你们好了,我再接着审。就是不知道,是你们的命长,还是我的刑具多,二位罪名重,又没人保,好好想想吧。”
两位犯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狱卒将状纸递到二人跟前,也不逼,也不催,只等着二人自己主动伸手。
其中一个仿佛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动不动;另一个,已经挨不住了,使上全身仅剩的力气,伸出手指,和着自己的血水,按下了手印。先前一动不动的那一个,看同伴已经招了,横竖都是死,似乎也放弃了,缓缓地伸出了手,按下了手印。
吉温很满意地挤出自己的笑容,丑得简直没法形容,他道:“两位爷早点这样,也少受点罪不是,何必呢。兵部的诸位大人都在这,可都能给下官作证,二位是主动招供,可不是下官逼的。来人呐,拖下去。”
两组狱卒上来,将犯人从绳子上解下来,两人不知还有没有命,纷纷摊在地上,吉温嫌弃地别过了脸,厌烦地摆摆手,让狱卒将他们抬下去了。
吉温转身往兵部大人们的跟前走,这些大人们个个铁青着脸,不自觉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底下无路可走,只好抱着头,不敢看他。
吉温道:“大人们这是怎么了,躲我干嘛。”
人群中有人喊道:“吉温,我们并无实罪,不晓得冤枉我们干什么,你休想对我们屈打成招。”
吉温板起脸来,不悦道:“谁说的?谁说我屈打成招?”他左右摇晃着脑袋,用眼睛来回扫视这些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大人们,想找到刚刚说话的人,可是没人敢与他对视,抱头的抱头,看地面的看地面,就是没人理他。
他又换了一副得意的表情,道:“各位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没罪,皇上为什么抓你们?脚都踏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可嘴硬的。”
“你休要血口喷人。”
“呦,让我看看这是哪位大人,这么一身正气地骂我呢。是想跟我单独聊聊?”吉温的眼神看向一个与他对视的大人,他扬起嘴角,像睥睨一个玩物似的看着他。
吉温道:“那请大人移步,我们换个地方说。”
那大人嘴上正直,一想到刚刚的画面,腿上直打哆嗦,想站都站不起来。
吉温嘲笑得那么明显,几十个衣冠楚楚的大人,竟抵不过一个狱吏的淫威。
“大人们,招还是不招啊?”吉温用他刚刚审犯人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两个血栅栏的模样出现在诸位眼前,令人窒息。这时,有人站起来,道:“我招。横竖都是一个死,何必受那般羞辱折磨,今日说我贪污银钱,来日说我结党谋反,这么个审法,岂不是说我什么就是什么。十年寒窗,一朝入朝,不过是以身许国,朝廷若想要我的性命,取走便是。”
吉温也没跟他客气,拿出伏法认罪的状纸和红泥,让他按手印。
众人相互看看,纷纷招供。
兵部人员,身上毫无行刑伤痕,却齐齐认罪,这将李适之的统领不力之罪死死地钉了下来。
几经打击,李隆基对李适之的好印象,几乎快要消失殆尽。他一辈子争强好胜,不拘小节,回朝才逐渐发现,人无论在哪个位置,都始终应该谨记那句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李林甫知道了吉温的办事能力,将其擢升为京兆府士曹。原来百官只是不敢在李林甫面前说话,如今更是唯唯诺诺,不敢得罪。谁若落入京兆府吉温的手里,真比走一遭阎王殿还要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