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很坏(1/1)
立夏之后,雨水不断。
屋内窗牖大敞,斜雨入户,微凉湿意浸透地面。
奚澜接连好几晚梦见自己与兄长因为裴明时而争执。说是争执,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不过是奚澜一个人的愤怒。他就像是上蹿下跳的小丑,不论奚照怎么耐心解释,都改变不了他对裴明时的看法。
裴明时受伤那次,奚照终于勃然大怒,他知道这不是奚澜所为,但也是他间接造成的结果,和他脱不了干系。奚照平生第一次说重话,从此兄弟二人离心分开。
奚澜心灰意冷,离开兄长身边,像是为了和奚照他们作对,他应了旁人的招揽,这下是彻底撕破脸,处处给裴明时下绊子。
奚氏二子,一个如金乌耀眼,一个似潮汐迅猛。从前的奚澜虽然有兄长的庇护,但也同样被掩去光芒。一朝分开,各自为主,天下闻名。
奚少池的名头越来越响亮,与此同时,他与兄长的关系岌岌可危。
因着这些错杂的梦境,奚澜这些日子都没睡好。雨天容易困顿,他伏案小憩,只想闭目养神一会儿,等雨停之后便给兄长写信。
奚澜却再度陷入梦境。
这次与兄长无关。
他在主公帐下是第一人,出身士族高门,文武兼具,声望颇高,无人能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出谋划策,之后更是在朱雀关重伤裴明时的左膀右臂,让己方士气大振,自此一战成名。
别人都赞奚少池年轻有为,有不逊兄长之大才,一杆步槊来势汹汹,便将对手斩于马下。
奚澜静坐帐中,听外头因一时小胜而沸反盈天。
士兵们兴奋极了,七嘴八舌说着裴明时身边威名赫赫的小将军,竟然险些被奚澜打死,如今命悬一线,他们还要低头向主公求药。
“裴明时那狗贼当真有意思,竟然派遣一个小娘子来见主公。”
“图谋不轨!不会是想使什么美人计吧哈哈哈哈哈哈!”
“你可别说,那秦娘子天生殊色,巧舌如簧,又与许多士族交好,听说裴狗贼待她如亲妹,兴许主公还真会给她几分薄面呢!”
“不就是个卖脸卖身的玩意儿,我倒要见识见识,是个什么……”
话未说完,步槊横空出世,刺穿营帐,直接将言行污.秽的男人的胸膛捅出一个血窟窿。
刹那间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奚澜走出来,看也不看横倒地上的尸体,冷冷道:“人在哪?”
静了片刻,刚才有人颤颤巍巍道:“已经、在主公那……”
奚澜快步流星,于主帐外听见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如细水涓涓、舒缓温软。
不同于在裴明时和奚照面前的乖甜,也不同于对奚澜冷脸的疾言。两年未见,她越发沉稳,一字一句踩在别人的心坎上,和缓又不失坚定,让人心防松动。
“秦娘子说的确有道理。只是,白小将害我连失两郡,损失惨重,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啊。”
阿烛仍旧很冷静,“王爷年过三十,而今膝下无子,想来亦有烦忧。听闻王爷早些年曾有露水之缘……不巧,我主前不久救下一对母子,那稚童模样,与王爷颇为相像啊。”
帐中静了一瞬。
阿烛低声道:“王爷何必争一时意气?王爷前途光明,斩逆贼于稷山,功在千秋,此时应一家团聚,承.欢膝下,才是圆满之至才是。”
奚澜霍然掀开帐子,他走进去,原先已经松动的主公面上堆笑,知道他与裴明时的人素来不合,便要回绝。
奚澜道:“药在我这。”
阿烛冷冷看他,这是奚澜平生所未见过的眼神,冷漠而陌生。
奚澜心蓦地空了一块,细细密密如针扎的疼蔓延开,险些叫人喘不上气来。
他抿了抿嘴,道:“跟我去取药,明日将人送来。”
主公舒展眉头,还是少池最是为他着想。
阿烛一语不发,跟在奚澜身后。
奚澜无法忍受这种死水般的平静,他们之间,也曾打闹嬉戏,到如今,竟连寒暄的话都没有了吗?
她可以在别人面前客套有礼,对他却仍旧没有一个好脸色。
奚澜的嘴说不出软话,开口便是嘲讽。
“怎么,人当真就剩一口气了?你这副样子,不知道得还以为是在披麻戴孝。”
阿烛知道有求于人,所以没有开口,任他奚落。
自打裴明时招揽白小将,奚澜就将此人视为仇敌,旁人都道奚澜是忠心耿耿,欲为主公除去裴明时的左膀右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三番两次针对,是因为……
他听说裴明时帐下秦娘子与白小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奚澜将人带到自己帐中,却没有第一时间拿出东西,反倒盯着阿烛,道:“他便是你钟爱之人?手下败将,也不过如此。”
嘴贱的人往往都没好下场。
阿烛一忍再忍,道:“你胡说什么!”
她冷冷道:“他本就身负重伤,与你周旋多个回合,已是了不得,你还要羞辱人到什么时候?”
她在替别人说话!
身侧的手慢慢收拢成拳,奚澜道:“技不如人,还不让说?你倒是护着,还要为他亲自求药。”
阿烛真想给他一巴掌,嘴皮子这么利索,都是用脑子换的吧!
“奚二郎君若是不给,就莫要多费口舌。”她转身欲走,被奚澜用力抓住手腕。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真的喜欢他?非他不可?是吗?”
阿烛忍不下去了,一巴掌直接上去,使出了吃奶的劲把推他,奚澜没反应过来,还真被她推倒在地。
“你这么想知道,行啊,我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跟我阿姐作对的人都得死!”阿烛恶狠狠道,踹他,“把东西给我!不然我让少煦哥哥亲自过来扒你的皮!”
奚澜:“……”
他还想再问,阿烛又踹他一脚,“给我!”
凶得很。
阿烛拿到东西,还要赶着回去给人救命。偏偏奚澜拽住她的衣袖,冷若冰霜的脸顶着一个鲜明的巴掌印,融合在一起有种秾丽凄惨的美。
“死了?埋在哪?”他非要问个明白。
听这语气,总给人一种要去掘坟的感觉。
阿烛又想打他,偏偏这回他有了准备,怎么推怎么踩都纹丝不动,阿烛道:“你是狗皮膏药吗,走开!”
奚澜已经两年没见她了,这两年里,他和兄长见过三次,次次挨打,毫不悔改。奚澜也曾动摇后悔,但他发现兄长为裴明时受伤,他又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奚澜不肯退让,他看着阿烛,此次分别,不知下次何时再见。
阿烛被他弄烦了,冷冷道:“他想埋哪儿就埋哪儿。我再说一遍,足下若还不让路,休怪我无情。”
静默无声中,奚澜缓缓松手。
阿烛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奚澜。
若说前些年她还少不更事,不懂男女之情,但如今,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阿烛觉得可笑又荒唐。
她自然是恨奚少池的,别说是她,就连少煦哥哥每每提起这个一身反骨的弟弟都摇头叹息,只道没能早些打断他的狗腿。
“奚少池,你喜欢我。”肯定的语气。
阿烛笑了一下,将奚照惯用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似乎得意,又似乎冷酷,专扎人心窝子。
她瞧着奚澜略显苍白的脸色,欲辩而无力,实在可笑。阿烛道:“我说了呀,他想埋哪儿就埋哪儿,左右与我阿姐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也说不定,毕竟少煦哥哥心软,或许会为你收尸。”
阿烛心道,我气不死你。
喜欢我?
就这样也能算喜欢?
阿烛头也不回,没看奚澜一眼。
雨越下越大、飘进屋内。
奚澜深陷噩梦,伏在案上,身体沉重如背负山岳,他知道是梦,他企图挣扎醒来,眼皮子却死死黏在一起。
“奚二郎还在睡。”小童的声音,“窗子都没关上!雨飘进去了,哎呀,不会着凉吧?”
他是来替宋豫抓壮丁的,怕奚澜甩脸子,他还很机灵地请上阿烛。
阿烛不好意思进去,在门口看了一眼,小童走近喊了一声,“奚二郎君?”
无果,他摸了摸奚澜的额头,大惊道:“秦娘子,不好了!奚二郎君病了!”
他慌慌张张跑出来,“我去喊医官!”
阿烛“啊”了一声,连忙走进去,见奚澜紧闭双眼、面色发红滚.烫,看上去十分严重。
肯定是昨夜恶感风寒引起的发热!
阿烛上辈子三天两次生病,久病成医,还是有一点了解的。
阿烛迅速关了窗牖,四下张望,先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外袍给奚澜披上。
“奚二郎君,奚二郎君你先醒醒。”阿烛轻轻推他,明明隔着衣物,但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滚.烫。
干而无血色的唇嗫嚅着,声音很轻,喃喃:“别走……别走。”
阿烛眼神越发同情:不会烧成一个傻子吧?
那少煦哥哥回来不是要哭死啦?
她拍了拍奚澜后背,“快醒醒吧,没事的,醒一醒,醒来就好了。”
奚澜恍惚听见了阿烛的声音。
轻轻软软的,还有点小纠结。
奚澜费力睁开眼,“阿……烛?”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阿烛道,“你快去床榻上,一会儿医官就来了。需要我扶你吗?”
奚澜忽然拥住她,滚·烫的脸颊抵住她肩膀,双手紧紧箍着细腰,低声道:“阿烛,别走……我知道错了,你别走……”
阿烛:“……”
天呐!
真的烧坏脑子了!
完了完了。
阿烛紧张极了,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道:“你就算烧坏脑子,也不能占我便宜啊。你都不觉得热吗?”
奚澜抬起脸,平日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神情像是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潮意打湿睫羽,眼尾泛着一抹.红,他脑海中是阿烛意味深长的嘲弄和毫不留情的背影。
她揭穿了他的心事,又让他后知后觉发现她喜欢的人是谁,在那种情况下,无异于剜心之举。
她是故意的。
她喜欢他又怎么样?
以前喜欢不代表以后还喜欢。
她是不会和仇视自己家人的郎君在一处的。
希望与绝望一同到来,她坏的明明白白,就是想气死奚澜。
你喜欢我?
可你没有任何机会了哦。
嘻嘻,气死你。
气吐血最好。
“阿烛……阿烛……”奚澜晕晕沉沉,脑袋砸在她肩膀,整个人滚烫如火炉,就在阿烛同情之中夹杂一丝不知名情绪时,听见他低声喃喃。
“你骗我、骗我……你是故意的,阿烛,王八蛋……”
阿烛:“???”
去死吧你这个白眼狼!
阿烛推开他,“你才是王八蛋!我要告诉阿姐你占我便宜!”
奚澜被推的一愣,眼中有泪滚落。
温热的泪砸在阿烛手背,她看着奚澜,奚澜也看着她。
奚澜道:“你别生气,阿烛……”
阿烛再大气恼也被他这一滴眼泪打散,她胆大包天捏了下奚澜的脸颊,“奚二郎君,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以为奚澜还对自己没能破坏裴明时和奚照的关系而耿耿于怀。
“我真没有骗你。我当时也不知道你说的贵女是公主,我可是很认真的出谋划策。”阿烛哼了一声,“你骗我才对,你才是王八蛋。”
“你别扒拉我了,等会儿医官来了,还要给你检查脑子呢。”
奚澜烧的神智不清,但听说有人来,还是放开阿烛。
他重新伏在案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没事……我不看病。”
“……”阿烛觉得完了,烧成这样了还不看病,这不会变痴傻吧?
阿烛往外看了看,小童还没回来。
怎么这么慢啊。
奚澜看上去都不正常了。
奚澜清醒了一点,也只有一点,他偷偷抓住了阿烛的衣衫一角,他第一次知道,她能铁石心肠成那个样子。
那不是梦。
那就像是他失败的人生。
奚澜心中惶恐,又嘴硬不肯承认,梦境始终是梦境,他现在和阿烛和平共处,肯定不会步“奚澜”后尘。
他笨拙地模仿阿烛撒娇的样子,低声道:“阿烛,你能不能别走……”
阿烛忽然反应过来,捂住口鼻,离奚澜远远的
她很生气,“你生病了还抱我!你想把风寒传染给我!”
啊啊啊!
她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