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冲天（1/1）

纤弱的手臂不再执笔写字，宋枝枝聚精会神，搭弓拉箭，箭矢脱离手指，裹挟急促风速，刺穿胸膛的沉闷声在嘈闹的环境下，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

阿烛没有回头，她跟着松雪和颜娘子学习武艺，虽说时间尚短，可也初见成效。秀气而古朴的剑身融于夜色，唯有在嘈乱火光下能捕捉到飘忽不定的剑影，这是裴明时特意为阿烛寻来的剑，随着阿烛不断抬手、在身前划出一道道弧线，鲜血迸溅半空，她仿佛不知疲惫，已经记不清砍伤了多少人。

宋枝枝站在廊下，不断搭弓拉箭，为她清扫企图想要在后背偷袭的土匪。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自保能力的妇人，她们的力气不足以和成年壮汉相比，但四五人一起用巧计也能弄死好几个土匪。

你看，即便是女子，也可以保护自己。

她们每一个人，不论年纪大小，都不输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世道苛待女子，她们何其幸运，能遇上宋枝枝。一同在这世间挣扎出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没有人会想要死。

宋枝枝告诉她们，这条命，生来珍贵，生死都应当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依附他人，任人宰割。即便是死，也不该被别人所害。

“这些婆娘一个个都疯了是不是！”魁梧黝黑的土匪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面色狰狞，发狠地扭断面前一个妇人的人，正好捅死她，肩膀一疼，箭矢刺穿肩膀！

土匪目露凶光，他在不远处找到了宋枝枝，不等冲过去掐死那个小贱人，阿烛就冲到了他面前，融于夜色之中的剑脱手，利芒穿过胸膛。

阿烛扶了一把年轻妇人，她疼的满脸泪水，混着汗·液，几乎精疲力尽。有其他妇人赶忙将她带到房内，自从跟着颜娘子学了些最基本的医术，只要不是危及性命的伤口，她们都不放在心上。

杀人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被扭断手臂的年轻妇人跌坐在地，靠着墙，又哭又笑。

这就是掌握自己性命的感觉。

宋枝枝的手臂手掌开始酸疼难忍，但没有片刻喘息机会，她察觉到不对，空气之中似乎是什么烧着了的味道。好在庄子上的人都受过了最基本的训练，发现着火，立马分两路，边扑火边杀土匪。

阿烛握住剑柄，快速抽·出，又狠狠落下，噗呲——几下，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颊，原先白净的皮肤被溅上几滴鲜血。

“谁让你们来的？说啊！”

她逼问道，可手中的动作毫不留情，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仗着一身蛮力而烧杀抢掠、伤害无辜。

阿烛甚至在他们身上闻到了浓重酒味。

有力气很了不起吗？

那就去死吧！

“阿妍——！”在护卫的护送下，百里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冲进内院，她看着鲜血迸溅，纤弱的小娘子闻声望来，火光下，溅了一脸鲜血的面颊明丽而冷漠。

在她身后，三个土匪高高举起砍刀，这个小贱人，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还不是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宋枝枝脑海空白一瞬，搭弓拉箭已经来不及，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阿烛！

绝不能有事！

阿烛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快速以剑身一挡，刀锋险险擦过面颊，她毫不犹豫地往踹了一脚。

气流紧跟而来，几乎是眨眼之间，面前的三个土匪就被三支箭矢穿透心脏。

眼睛瞪大，扑通一声倒下。

九江奚氏的部曲以最快速度杀光剩下的十几个土匪，还抓住了见势不妙想要偷摸逃跑的刘大赖。

“阿妍……阿妍。”百里夫人被收了弓箭的奚常扶住身体，她的眼中只有阿烛一人，热泪盈眶，母女俩对视的那一刻，思念与悔恨到达顶峰。

百里夫人情绪失控。

阿烛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张了张嘴，直到百里夫人走到她面前，她才恍然惊醒般把承影背在身后。

“阿娘……”她眨了下眼，傻傻地问了一句，“我是在做梦吗？”

百里夫人心如刀绞，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不断往下流。

她的阿妍，她的孩子。

差一点……她就要再一次失去她，如同从前，她眼睁睁地看着阿妍死在她怀里。

百里夫人泪流不止、近乎失声，她心好疼啊，她疼的快要死了。

真的是阿娘！

阿烛手忙脚乱地把承影放在地上，吸了吸鼻子，想要扑到母亲的怀里，又在最后一刻想起自己身上的血迹和污·秽。

百里夫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拥有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阿妍，我的阿妍……阿娘，阿娘终于，找到你了……”

她喉咙发疼、说得断断续续，极为艰难。

“阿娘，阿娘。”

“阿娘在这，阿娘在这，你不要怕，乖宝，阿娘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百里夫人捧着女儿的脸颊，忍着泪，用柔软的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面上的血和泪。

阿烛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她开始有点害怕，她哽咽着，紧紧搂住百里夫人，以气音小声问道：“阿娘，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奚澜可以梦到尚未发生的事情，或者说，梦到他们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即前世。

可是前世并没有百里夫人的存在。

阿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巧合吗？

阿烛不相信。

恐慌蔓延全身，阿烛泣道：“阿娘，是不是阿娘做了什么？”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阿烛摇着头，紧紧抓着百里夫人的衣服，她道：“回去、回去。”

她不敢去想，阿娘是什么时候死的，阿娘活了多久？阿娘到底用了什么代价，才会出现在这里。

阿烛在这里过得很好，只是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很想很想阿娘。可她不想以阿娘付出代价来母女团圆。

百里夫人忍着泪，哄她：“不哭、不哭了。阿娘什么都没有做，不要担心，阿娘……阿娘只是很想你。”

从阿妍死后，一直到现在。

岁月无情，刀刀割心。

百里夫人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

可她知道，她还要找到女儿。

这一次，她要亲眼看着她的孩子长大。

·

庄子上很快恢复以往的平静。

经此一遭，那些被宋枝枝救下的女人们都格外兴奋，哪怕是受伤的人都边忍疼边在笑。

她们没有错。

她们不是没用的人。

她们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她们可以堂堂正正、挺直脊梁地生存在这个世上。

九江奚氏的部曲在夜色中处理了那些尸体，剩下没有受伤的人歇息之后，便尽快把庄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刘大赖被关了起来。

他是个软骨头，欺软怕硬的下贱东西，宋枝枝都无需审问，他就被九江奚氏的部曲吓得尿了一身，趴在地上，哆嗦着交代了一切。

只是，他说是土匪逼他过来，他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

对，在这一刻，阿婵便从他口中的“赔钱货”变成了“女儿”。

宋枝枝笑了一下，她怎么会看不出刘大赖的谎言，她只是很生气，怒火烧灼着心口，让人无法喘息。

阿烛差一点，就要出事。

都是因为这个畜生。

她举起手中的剑，光面刺眼，倒映出刘大赖卑微可怜的模样。

他不停磕头，不停哀求，说自己错了。

他求宋枝枝留他一条命，他是阿婵的父亲啊！是他把阿婵带到这个世上的！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想活着！

宋枝枝垂首，眼神犹如一潭死水，面无表情。

她亲自斩下刘大赖的头颅。

“七娘……”边上的仆婢扶住她，接过剑，对她担心不已，“七娘，今日受了惊吓，还是早些沐浴歇息吧。”

宋枝枝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仆婢连忙道：“秦娘子那边，已经歇下了。她特意叮嘱奴好好照顾七娘。”

阿烛原本是想明日再来处理刘大赖，但宋枝枝等不及了。

她再一次憎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慈手软。宋枝枝没有后悔救下阿婵，可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当时就杀了刘大赖。

仆婢扶着她走出柴房。

宋枝枝想到九江奚氏的家主，和百里夫人，轻声喃喃道：“九江奚氏……那位百里夫人，怎么会是阿烛的母亲？”

她和阿烛关系这样亲密都不知道，至于其他人，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宋枝枝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日确实惊吓过度，又精疲力尽。她几乎是让仆婢搀扶着回房，沐浴之后，沾了枕头便累得昏睡过去。

奚常留了大半人守在庄子外头，剩下小部分则分布庄子里面，每个角落。

因是长辈，又是九江奚氏的家主，宋枝枝无法反抗她也知道奚常并无恶意，便给他和奚照一人安排了一间空房。

其他都随他自己。

奚常知道今夜夫人肯定是要陪女儿一起，心下叹气，不过女儿确实出乎他意料，那手起刀落的架势，比少煦还要利索。

奚常嘴上不说，可心里是一直以来都对奚照的妇人之仁颇有微词。

他不放权，也是因为奚照的性情，指不定什么时候九江奚氏就被他卖给裴明时。

“阿娘，你真的没有骗我哦？”阿烛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就跟小时候一样，她一直都是和阿娘睡的，“阿娘活了很久很久，求神拜佛，所以诚心感动上天，换来这一世的母女缘分。”

阿烛小声道：“听着怎么不太靠谱呢？”

百里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很想知道女儿这些年来的经历，可是天色不早了，再过三四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哄着女儿入睡，“阿娘没有骗你，阿娘很想你。”

“睡吧，别怕，阿娘会一直陪着你。”

阿烛蹭了蹭阿娘的脖颈，已经困的不行，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阿娘，我身上还有血腥味儿吗？”

“没有了。香香的。”百里夫人低头看她，心中满是爱怜与疼惜，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柔声道：“乖宝，睡吧。”

“嗯……”阿姐喊乖乖，阿烛会害羞，但是阿娘喊她，阿烛只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永远是阿娘的小宝贝。

阿烛放下心，在母亲的怀里找到了一个最舒服温暖的姿势，依偎着慢慢闭上眼睛。

“阿娘……”她快睡着了，还不忘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也好想好想阿娘。”

百里夫人眼神越发柔和，“阿娘知道。”

她的阿妍，一直以来，都乖的让人心疼。

在一小截蜡烛的昏暗光芒下，百里夫人静静地看着女儿恬淡的睡颜，她简直不敢去想，倘若她和奚常没有赶到，那么，她是不是又要失去她的女儿？

好在她及时赶到了。

百里夫人也很累了，可她不舍得合眼，不舍得睡着。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阿烛的模样，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描摹着。和她想象中的一样美丽，是文静的、勇敢的、无所畏惧的。

那么让人心疼。

“傻瓜，阿娘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百里夫人在心里道。

女儿的死，永远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久而久之，便成了执念。

百里夫人就这样看了阿烛一晚上。

或许对于阿烛来说，幼时的事情，就如同昨日一般，她记得清清楚楚阿娘阿姐是怎么疼爱她的。可是对于百里夫人而言，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许久。

阿烛睡醒之后，外头的日头都好大了。

“阿娘，你什么时候醒的呀？怎么不叫我？”阿烛抱着母亲撒娇。

她好喜欢好喜欢阿娘啊。

她好幸福啊。

百里夫人忍不住笑，也不舍得放开她，柔声道：“叫你做什么？你昨晚太累了，多睡一会儿是好事。”

阿烛扭捏了一下，“阿娘，你是不是看见我杀人了……”

百里夫人对那种人没有任何怜悯之心。

她摸了摸阿烛的脑袋，柔声夸奖道：“乖宝真厉害，在阿娘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保护的好好的。”

“阿娘很高兴。”

阿娘错过了你的成长，可是你能平平安安长大，是阿娘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