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摇竹（1/1）
临近除夕，加上少了一个夫子，书院便暂时停课。
年纪大的妇人包揽了洗衣做饭的活计，年轻娘子们便做些针线活，争取给大家每人都赶制出一件新衣，剩下的孩子没了约束，又有阿烛陪在身边，倒是痛痛快快玩了好几日。
阿烛和谁都能玩到一起，只要她愿意，不论男女老少，都可以打好关系。
明明都是要及笄的人，再一晃眼都可以成亲生子了，还是依旧一团稚气，跟再小的孩子都能玩得咯咯笑。先前有一回，宋夫人偷偷过来看她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阿烛的亲娘，搂着她哄，摸着她白里透粉的脸蛋，都不舍得放手。
看见阿烛窝在长辈怀里那招人疼的模样，谁会把她当作大人看待？
反倒是宋枝枝，比阿烛还小一岁，却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清秀眉眼给人一种坚毅而沉稳的感觉。她就坐在书案后头，一件一件事情交代下去，言简意赅，无人不从。
令人不容小觑。
盛京局势不稳，宋夫人也只偷偷出来看了她们一次，待了没两日就走了。临走前还叮嘱阿烛她们不要回去，就安安生生待在书院，以免路上横生枝节。
百里夫人倒是时常过来，隔一个月就要来看一回，生怕阿烛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
书院清苦，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光是建造书院那会儿，阿烛和宋枝枝就晒黑不少，后面到了冬日里才慢慢养回来。饶是如此，也让百里夫人揪心不已。
前两年除夕，阿烛都是在九江奚氏过的。她把收到的压岁钱都拿去换了粮食，囤积在粮仓，以备不时之需。今年雪下的大，下山不方便，阿烛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但百里夫人不放心，生怕出点什么事，便撇下奚常自己先过来了。
山上修了路，可以通马车之后就省力许多。
百里夫人在除夕当日赶到。
美妇人被搀扶着在山门外下了马车，黑熊皮制的披风下，是一身芙蓉锦锻织花的襦裙。微一抬眸，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面颊因寒风刺痛而泛起薄红，如雪地胭脂，令人心荡神驰，又不敢冒犯。
百里夫人的美，是无论何人见了都要感慨造物神奇的绝色，面若银盘、肤如凝脂，又有丰腴成熟的韵味。
孩童们咽了咽口水，百里夫人每回过来，她们就忍不住偷偷看她。
“阿娘！”
百里夫人将女儿搂在怀里，“怎么不多穿几件？冷不冷？”
阿烛摇头，“我刚晨练完，一身的汗呢。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阿烛比谁都知道身体健康是多么重要。
百里夫人拉着她的手，确实热乎乎的，原本还想把披风脱下给她穿上，见状只好作罢。
宋枝枝等人站在山门口等候，百里夫人每回过来，都要给她们带许多东西。
百里夫人笑道：“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怎么还这样客套？快进去吧，别冻坏了身体。”
阿烛满脸的高兴，问：“阿娘，你要跟我们一起在书院过年吗？我剪了好多窗花，还做了灯笼。”
百里夫人满脸笑容，看着女儿时，眼底的温柔如有实质，快要溢出来。
“阿耶既然没有过来，那就不给阿娘另外安排住处了。阿娘跟我睡。”一路上，阿烛都在叽叽喳喳。
她难得这样兴奋，百里夫人也很高兴。这便是她梦中的场景，她的孩子，生机勃勃地站在她面前，哪怕只是说着最寻常的事情，落在百里夫人的耳中，也是世上最动听的话。
阿烛刚晨练完，一身的汗。青露给她烧了水，简单的冲洗之后，百里夫人便催促她换上新衣。
是难得张扬的丹色。
“阿娘。”阿烛有点难为情，哼哼唧唧地从屏风后头露出一双眼睛，“新衣服好好看，就是太红了。我穿起来走在外头，就跟一团火似的。”
百里夫人忙起身过来看，“不会呀，乖宝穿什么都好看。不会像火的。”
阿烛磨磨蹭蹭，不肯出来。
“可是除夕夜吃完饭，我们要去捉迷藏。我穿得太明显了，容易被她们抓到。”
百里夫人扑哧一笑，哄道：“好好好，那就先换其他衣裳，阿娘给你做了好几套呢。”
另一边，用过早食，宋枝枝作为青山书院的山长，在除夕夜这一日带着所有女子拜女娲娘娘。
她们不信道，也不信佛。
更没有要祭拜的先祖。因为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被父母、丈夫舍弃卖掉的可怜人。
她们只敬重每一个女圣人。
女娲娘娘走的是造化道，造化了人这种生灵，功德无量，以此成圣。宋枝枝没有想要比肩远古圣人的勇气，可她希望，她能如女娲娘娘那样，尽自己所能，拯救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子。
念书、开智。
安身、立命。
女子亦可比肩、甚至超越男子。
宋枝枝愿意，用毕生心血，来将这愚昧无知的时代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没有人开先河，那便她来。
哪怕披荆斩棘、众人唾骂，也无所畏惧。
书院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大家都换上了新衣。冬天黑得快，几乎天色一暗，年长妇人们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一道接一道。
人多，菜也多。每张食案上都起码摆了有十三道菜。
平日里是绝没有这样奢靡的。
但今日是除夕。
大家一起坐在屋内，其乐融融地用食。
宋枝枝自然是和阿烛、百里夫人坐在一桌，她有些歉疚，“粗茶淡饭，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百里夫人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又哪里会在意这些。
她笑了笑，夸了几句，让宋枝枝稍稍安心些。
快要用完年夜饭，青露拿着托盘过来。
宋枝枝给每一个人都包了红封，给小孩子们还特意准备了一份装了干果蜜饯的荷包。
有人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擦了擦眼，微微欠身道：“多谢山长。”
一个尚未及笄的山长。
她用年轻单薄的身体，真的开了一家书院。
宋枝枝向她们保证，“一切都会好的。”
她坐回阿烛的身边，百里夫人也开始发压岁钱。宋枝枝有些受宠若惊，面色涨红，道：“我……”
她自认已经是个大人了。
哪里还能收压岁钱。
阿烛一脸茫然，抱着装满压岁钱的沉甸甸的香囊，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百里夫人温声道：“哪怕是成了亲，生了孩子，在我们这些做母亲的眼里，你们也永远都是孩子。七娘，听话，拿着。”
有胆子大的孩子已经偷偷过来扯阿烛的袖子，“阿姊阿姊，快点来玩嘛。”
百里夫人看见这群孩子，就忍不住想到阿烛小时候。
她招了招手，每人给了一块糕点。
孩子们看见百里夫人就害羞，小脸红扑扑的，拿着糕点，小小声地道了谢，就飞快跑了出去。
“这是阿姊的阿娘给我的！”
“我也有、我也有！”
“阿姊的阿娘浑身香香的，就跟糕点一样！”
“不对不对！就跟……就跟仙女一样！”
这群孩子生活在书院里，每日念书，会渐渐地忘记从前的苦楚和难过。
这是宋枝枝给予她们的新生。
也将是青山书院，代代相传的意义。
阿烛被孩子们拉着出去捉迷藏，宋枝枝知道自己在孩子们会拘谨，她自己也不是很喜欢往人堆里扎，便早早地回了屋歇息。
百里夫人也自觉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叮嘱几句阿烛早些回来，就放任她自己玩儿去了。
其实阿烛也不想跟她们这群小屁孩玩了。
抓她们就跟拔萝卜似的，一抓一个准。谁家聪明孩子会抱着树说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啊？还有蹲在墙角装蘑菇的，你倒是不要隔三差五跑出来看情况啊！
最最主要的是——
每次都是她当坏人！
阿烛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阿烛生气了。
阿烛又看见桃林里有个小屁股在扭啊扭，挖洞藏起来，是怎么想的？？
阿烛深吸一口气，假装看不见，让她先挖着吧。
山下的清泉镇放着炮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都能传到山上。阿烛踩着地上的枯叶，在嘈杂的环境中，隐隐约约听见细微的脚步声。
阿烛猛然回头。
一片昏暗。
什么也没有。
阿烛摸了摸手臂。
大过年的，总不至于祖宗显灵吧，哈哈。
脚步声似乎更明显了。
阿烛一顿，撒腿就跑，哇哇叫道：“青露！青露！”
奚澜好不容易赶到，饭都没吃一口，就急着来找阿烛。他是偷摸过来的，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瞧见。本来只想叫住阿烛，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
现在，奚澜眼疾手快从后面捂住她的嘴，边道：“是我。”边拉着人往桃林那边的凉亭走。
阿烛哪里能猜到是奚澜，他刚撒开手，她就扯着嗓子哇哇大叫：“有有有鬼啊！”
奚澜：“？？？”
吓得他再次捂住阿烛的嘴，紧张气息扑面而来。
“哪里有鬼？在哪儿？”
这世上本没有鬼。
离谱的事情多了，便有了。
奚澜也不想害怕的，谁让有百里夫人这个先例在啊！更何况，一般人能梦到前世吗？
奚澜声音都有些发抖，“鬼鬼鬼在哪儿呢？”
这下轮到阿烛：“……”
她回头，见奚澜一脸紧张，忍不住掐住他的脸，确认再三不是别人伪装的，这才放心一脚踩上去。
“啊疼疼疼！”
谁家好人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啊！
大过年的！
奚澜疼得眼泪花都飙出来了。
阿烛气的神智不清了都：“你来怎么没声儿？不是，怎么不出声？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有鬼呢！奚少池！你吓死我了！”
奚澜努力把眼泪憋出去，他还委屈呢！
“你见过谁家细作正大光明出现的？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阿烛心虚起来，低头瞅他脚，凉亭里虽然挂了灯笼，但天色黑，也不是看的很清楚，“真的很疼嘛？要不，你也踩我一脚？”
奚澜心道，他又不傻。
真踩了还有没有命活着下山都不一定。
“不疼了。”奚澜闷声道，“走吧。”
“去哪儿了？”阿烛懵住了。
奚澜牵着她的手，回头，轻轻说了一句。
“我带你去摇竹子。”
除夕夜，摇竹子。
祈愿平安、祈愿健壮。
阿烛愣在原地。
她还记得，这是她在两年前他们一同去盛京郊外的山上的时候说的话。
她想要过年的时候，阿姐可以带她去摇竹子。
可是年未过，她就跟着阿娘来了豫章郡。
阿娘不知道她一直心心念念这个事情。阿烛也不敢说，小的时候，阿姐和阿兄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将她偷出来摇竹子。
阿烛讷讷道：“你还记得呀……”
奚澜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摇竹子而已，又不是干其它坏事，他坦坦荡荡！
但是阿烛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奚澜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上下都写满别扭两个字。
“记得啊……”他扭过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之间脸就开始发烫，低声道，“我说过，带你来的啊。”
阿烛道：“可是你又不算长辈。”
奚澜哼了一声，阿烛就乖乖跟着他走。
她显然十分高兴，咳了一声，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竹林在哪里吗？”
“知道。”
“要最高最粗的那根竹子嗷。”
“嗯。”
“那我明年是不是就能长高一大截了？”
“多吃饭。”奚澜回头，嫌弃道，“脸上的肉都没了，还想长高呢。”
“哪里没肉了！你捏你捏！”
奚澜就真的捏了一下，很轻的一下，然后比划给阿烛看：“就剩一层皮了。你是不是都不吃饭的？”
阿烛：“……今天除夕夜，我吃了一碗半。”
奚澜的嘴巴又不受控制了，感慨道：“真能吃啊。”
阿烛：“……？”
奚澜连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能吃是福啊。”
阿烛停下脚步，奚澜以为她生气了，正要哄她，就看见她一脸惊恐：“我还没有告诉青露！”
奚澜拉住她，“我看见她了，跟她说了。”
所以奚澜才能这么快找到阿烛。
阿烛松了口气，将一群努力躲藏的小孩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桃林挖洞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土里，哭唧唧地喊：
“阿姊，阿姊你来找我们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