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安千丈雪(二)(1/1)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六驾马车上传出,在人声喧闹的街道上显得极为不起眼。
刚刚持刀与黑脸汉子过招的刀客扶着一个身穿黑色貂皮披风,上半张脸戴着一副黑色铁皮面具的年轻人慢慢走下马车,在马车旁站定。
戴面具的年轻人又开始咳嗽,剧烈的咳嗽、连续的咳嗽,几乎都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带刀汉子一手轻抚其背,一边焦急的四处打量。
马车上紧接着又走下一个中年人,一手推开扶人的刀客,两手轻扶住面具人的右臂,缓缓向茶楼这边走来。
“老七,料后。”
中年人向刀客喊了一句,语气很重,似带有怒气。
被叫做老七的刀客点了点头,一手抓住马车的缰绳,一边与围上来的衙役交谈。
“莫叔,就那家吧。”
面具人指着徐老汉的茶铺轻声说了一句,接着又继续剧烈地咳嗽着,咳的从脖子到脸都开始泛红,一种病态的红。
叫老莫的中年仆人连连点头,远远就朝着徐老汉招手:
“老板,上茶,快。”
徐老汉听见一旁蔡三板的提醒,才从刚刚激烈的打斗场面中回过神,忙将手中的抹布在桌子板凳上擦了擦,帮忙扶着面具人坐下,很快就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百味茶放到了桌上。
面具人轻手在茶壶上碰了一下,轻声道:
“要凉茶。”
说完又继续咳嗽。
徐老汉在这城门边上卖了半辈子茶,眼力劲儿是有的,知道这几位都不是寻常人,也不敢多说多问,转身就提来一壶凉茶,倒满一碗放在桌上,退至一旁不敢多说一句。
面具人坐正身体,稍稍舒缓了一下气息,抿了一口凉茶,强烈的咳嗽被压下来,捂着胸口深吸几口气,慢慢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看了眼徐老汉。
“谢谢!”
声音极低,显得气力不足很是吃力,像是说话都要用很大的劲儿一样。
一声道谢,让徐老汉倒是有些意外,出钱喝茶的买卖,哪需要道谢?而且还是这么个身份极不寻常的贵人,对自己这样一个卑贱的庶民道谢。
徐老汉有些出神地愣在原地。
面具人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搭着跟随的中年人肩头,缓缓走出了茶棚,原本混乱拥挤的街道,此时早已变得井然有序。
一群身穿紫青官服,背绣展翅雄鹰,腰悬雁翎刀的衙役,已将先前黑脸大汉与斗笠剑客动手的地方团团围住。
老七与领头的军官低语几句,那人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望向面具人,朝着他点了点头,似是在道谢。
领头的军官转身招了招手,先前被黑脸大汉击倒在地的斗笠剑客拖着身子走近,两人低语几句,一起朝着面具人走来。
“下官镇抚司铁鹰卫指挥使梁青关,参见小王爷,先前多谢小王爷仗义出手。”
说话的中年军官,正是大周王朝最大的情报监察机构,镇抚司三大指挥使之一的鹰爪梁青关,江湖号称‘剑爪双绝’。
跟随而来的斗笠剑客也拱手作揖,但身子只屈到一半,显然是刚刚中的一掌让他受伤不轻,此时虽然脸被斗笠遮住,但一定是惨白难看。
被梁青关称为小王爷的面具人,则是大周王朝北境威王府世子程不器,当今天下身份之尊贵直追当朝太子。
程不器站在茶馆门口,右手扶着门框,左手轻挥了挥,但好似浑身没有气力一般,手只抬到半空,又无力的放下。
“不用谢我,谢七叔吧。”
程不器眼神望了望领着梁青关两人走来的单刀武士。
梁青关还想寒暄几句,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响起,四驾的马车穿过人群驶来,隔着数丈远停下。
在青袄丫鬟的搀扶下,走下一个身着雪白狐裘披风,容貌绝美的年轻妇人,一下车就远远望向了程不器。
程不器被中年仆人与单刀武士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向马车,一旁的梁青关认识马车上的人,道:
“小王爷,这位是丞相府的柳夫人,想必您应该认识。”
程不器点了点头,双手松开两边的搀扶,推手深深一躬:
“柳姨!”
声音显得极小。
年轻妇人姓柳,名茹玉,是当今大周王朝大将军柳谢的独女,嫁在丞相府二房。
柳茹玉快步奔上前,双手抓住了程不器的胳膊,声音颤抖着轻唤一句:
“不器!”
寒风夹杂飞雪,吹歪了柳茹玉披风上的帽子,雪花落在玉面般的脸颊上融化,眼角的泪珠也缓缓滑落。
程不器身子近乎颤抖着向前又走了半步,黑色铁皮面具下的半张脸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又唤了一声:
“柳姨......”
声音戛然而止,程不器的身子像是一摊软泥一般倒了下去,柳茹玉大惊之下将他抱在怀中,坐在满地的雪花之上大叫道:
“大夫!大夫!快来人去找大夫!”
眼中尽是紧张慌乱。
梁青关早已派人四散去请最近的医馆大夫前来,站在程不器身后的中年仆人转头瞪了单刀武士一眼,眼中竟夹杂着一丝怒火,单刀武士只是脸色通红低头不语,满脸的自责。
柳茹玉声音颤抖着一直轻唤“不器”,右臂将程不器紧紧揽在怀中,左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摸到已带有程不器体温的黑铁面具上时,原本半忍着的泪水决堤而出,发出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声。
柳茹玉一袭白色披风,胸前已渐渐被染成了红色。
程不器一身黑色金丝绣蟒袍掩盖的鲜红血色,此时也传到了地面的白色雪花之上,像一朵妖艳灿烂的玫瑰花四散开来,似是预示着血液的主人生命垂危。
柳茹玉就这样一直抱着程不器,从雪地之上到回府的马车之上,再到陆府柳亭别院的房屋之中,直到宫中的御医刘洪安来时,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双臂。
但依旧连衣服都不愿去换便守在病榻旁,看着这位皇宫圣手一层层解开程不器透着浓浓血腥气的黑色长袍。
一个酒杯大小的黑色窟窿如同毒蛇的眼睛一样钉在程不器的右胸上,恶狠狠地瞪着她,窟窿旁还有三道褐色伤疤,崩裂的伤口都在向外冒着黑血。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响彻了整座别院。
雪夜难熬,柳茹玉哭红了双眼。
程不器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之后,还是被一阵低声呵骂吵醒的,迷迷糊糊中只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沉闷男声在严厉斥责,他知道老莫还在责怪老七。
中年仆人老莫与护卫老七两天来一直守在程不器房子外厢,见程不器迟迟不曾醒来,两人心中俱是紧张难安。
老莫心中气不过,又责备了老七几句,老七仍旧只是红着脸低头不语。
程不器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哑的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右手在空中无力的挥动了一下,一直守在榻旁的丫鬟巧月立时惊呼道:
“小王爷醒了!”
一瞬间整座别院像是被石头击打的平静水面一样,散开阵阵涟漪般喧闹起来,但很快又在门口戛然而止。
柳茹玉一直守在程不器身边,只是连着两天的劳累已让她精疲力竭,只能靠着椅子打了个盹,听见丫鬟的轻呼立时醒了过来,坐在床边关切的看着程不器。
程不器脸上那半张铁皮面具依旧没有摘下。
看着柳茹玉一双通红的眼,满脸的憔悴模样,程不器张了张嘴,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处传来,疼痛引起阵阵咳嗽,唾液中还夹杂着一些血沫。
柳茹玉接过巧月递来的碗勺,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糖水吹了吹,送到程不器嘴边。
一阵甘甜顺着喉头而下,程不器缓了几口气,不再咳嗽,喉头的干燥也舒缓了不少,疲惫的双眼转了转,打量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我这是在哪儿?”
柳茹玉又给他喂了一勺糖水,声音嘶哑的道:
“这是在陆府的柳亭别院,我住的地方。”
看着坐在床边的柳茹玉,程不器不觉露出笑容,如同本能一般,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这像是自己生来会呼吸,饿了就知道吃饭一样自然。
眼前的柳茹玉面色发白形容憔悴,头上的钗子已经歪斜,鬓角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但这些还是没有遮掩住她的美。
虽然柳茹玉是妇人打扮,但不管是她光滑如玉、洁白如月的面颊,还是稍点胭脂的淡雅红唇,都很难将她与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区分开来,尤其是那一双明亮的如星眸子,即或是满眼疲惫,却依然无法掩饰那股少女的灵动。
眼前这个年轻妇人与一个二八妙龄少女唯一的区别,只有那一身高贵典雅的气质,婉约稳重而优雅。
看着柳茹玉,程不器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在一定意义上讲,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母妃名义上结义的小妹妹,但他又很清楚,他的记忆中有很多与她有关的画面。
无论是哪一者,都让程不器对柳茹玉有着一种天生一般的亲切感,一种无与伦比的信任感,一种无话不说的信任,这在程不器以前是极少有过的。
“柳姨......”
程不器又欲开口,房门“吱呀”一声,老莫与老七依次走进,老莫满眼关切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是一言不发地回头看着老七,老七满脸自责的单膝跪地,也是低头不语。
程不器苦笑一下,勉强道:
“好了,莫叔,不要怪七叔了。”
一句话又耗去了他许多气力,缓了一会儿,才又道:
“你们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
老莫与老七向来对程不器的话唯命是从,都点点头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