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生若梦（1/1）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娘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跟娘说着些什么。
“小玉，小玉。”吴秋莲温柔地唤着她，“小玉，叫 ‘娘’。”
“娘。”她心底默默喊着，念出来却只是“哇哇”几声，逗笑了娘和一旁的嬷嬷。
“夫人，小姐——不，‘少爷’还小呢。”嬷嬷笑道，但提到“少爷”这一称呼时，目光里却有几分担忧。
“夫人，不是说了，‘少爷’叫小鱼,以后不要叫小玉了，咱们就叫小鱼吧。”
“可是嬷嬷，这只有我们俩，应该无妨的。”吴秋莲一脸不忍。
“夫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将军府多少双眼睛盯着。”嬷嬷往四周窗户瞧了瞧，“您想一想，若是被人听了去，起了疑心，将军会如何，‘少爷’又会如何？他还能平安长大吗？”
吴秋莲被戳中了痛处，眼中有挣扎之色，最终选择了妥协。
“小，小鱼，小鱼。”吴秋莲看着怀里纯真无邪的孩子，忍不住落了泪，“娘对不起你。”
林小玉，林小鱼。
母亲唤她的名字好像不大一样了，可彼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两岁时，弟弟出生了，她很高兴，有人陪她玩了。
五六岁时，门前新芽初生。
她看着门前几个小女孩，心生羡慕：“嬷嬷，我也想穿。给我买。”
嬷嬷脸色一白，紧张地对她说：“少爷，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你可是少爷，怎么能穿女孩的衣服呢！以后啊，咱不能说这话了，知道了吗？少爷。”
她被吓到了，她说的话好像闯了大祸。她只能怯怯地摆摆手说：“知道了嬷嬷，我不要了。”
嬷嬷也心疼她，拉起她的手，“少爷，男孩儿也有很多漂亮衣服，老奴带你去买。”
“好。”她又高兴起来，虽然有点困惑，但她记住了不能说“穿女孩衣服”这种话。
这时，弟弟四岁，她会时常抱抱弟弟，逗他玩。
七八岁时，庭院里的小树根基未稳，在风雨中飘摇。
她和男孩子一起玩闹，玩累了躺地上歇息。
“小白脸，走，咱们一起去小树林里尿尿。”
在一群男孩子中，她皮肤最白，也最瘦弱。她有些犹豫，“不成，娘和嬷嬷都不允许，她们说外面不干净，容易生病。”
“切，我们走。林少爷真是金贵，其实就是看不起我们呗。”一群男孩子离开。
她含着眼泪，看着男孩们离开的方向，然后擦擦眼泪，往家里走去。
“小鱼，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吴秋莲问她。
她笑笑，“没事娘，我玩累了，想回来陪娘。”她坐在母亲身边。
母亲身边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看见她了缠了上来，“兄长，陪我玩。”
“小星，兄长累了，你自己去玩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弟弟有种说不清的情绪，这情绪让她难以和弟弟亲近。
她和弟弟是不一样的。如果弟弟早生两年，或许……
她不想再想下去。她回自己院子，练起了字，一练，就是几个时辰。
十一二岁，树上的杏子还青涩，等待成熟。
“小鱼，出来玩啊”一群男孩子在门口招呼。
“你们去玩吧，我身体不适。”她称病，然后回头走进府中里。
“怎么感觉小鱼越来越不爱玩了？老生病。”“不知道怎么回事，不高不兴的。”
她知道了，她与他们是不同的，如果被发现了，即使是无心，也会给她的家里带来杀身之祸。
“那个王家少爷听说相貌堂堂，许多姑娘芳心暗许呢。”
“真的吗？也不知是否有幸能一睹真容。”
“听说有一天在天水街上有人……”
走在路上，她听见丫鬟们的窃窃私语，眼神黯然。
如果这时她是“小姐”，是否也能穿着漂亮的衣裳，同别的女孩儿一样谈论这些呢？
“夫人在哪？将军生气了，要打小少爷！”一个丫鬟匆匆走来。
听到丫鬟的话，她心头一紧，“小星怎么了？”
“少爷，小少爷不想读书想参军，被将军骂了，小少爷不肯退让，将军生气了。”
她赶紧向父亲的书房跑去，远远就传来父亲的斥责声：
“你看你兄长，学习用功，爹知道他很优秀，只是不露锋芒。你再看看你，我白费了那么多银子请先生教你读书了！你不用功，还想着参军！”
她记得，弟弟武学上的天赋父亲也很是认可的。
几百年来，朝野上下重文轻武。但当今的皇上想改变此种风气，也一直很认可支持爹，眼红的人不少。如果弟弟展露锋芒，怕是要被针对。
可她是个不敢有梦想的人，难道弟弟也要如此吗？
她走进书房里，看着生气的父亲，跪了下来。
“爹，小星想参军，您让他试试吧！他的武学天赋大家都很认可，尝试过了，如果不行，再将小星押回来，严加管教就是了。”
“兄长……”林小星呆呆望着林小玉，他没想到，不怎么愿意搭理自己的兄长，竟然会为他出头。
“可是……”林重阳有些犹豫。
“爹，有我一个，就够了。”她俯身，重重磕了一头。
“小鱼。”望着地上的林小玉，林重阳心被狠狠揪住。
最终父亲同意让弟弟入伍参军。
这天，林小星就要收拾东西去军营了。不知不觉，林小玉走到了弟弟的院门口。
真好，弟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她感到开心，同时酸涩嫉妒的心情也在翻涌。
“兄长，你是来看我的吗！”林小星闪着星星眼站在院子门口，“那日，谢谢兄长了！没想到兄长愿意帮我说话，爹爹这才同意了。”
她看着活泼耀眼的弟弟，低了头：“我并没有帮你说话。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罢了。”说完，她脸色一白，她到底在说什么呢。
抬头看，林小星站在院子门口，眼含着两包热泪，伤心地看着她：“知道了，兄长。”
“嗯。”她没脸待在这个地方了，匆匆离去。
后来，林小星寄信过来，说着他的见闻。她总是细细看完，然后闭着眼睛想象。
读完后，她把信烧了，心里的渴望随着火焰一起熄灭。她从不回信。
她看向庭院里，树上，应该有两条毛毛虫正准备脱皮成蛹。
十四五岁，一场细雨落下，成熟的杏子掉在地上，等待腐烂。
她变得沉默，装作体弱多病，不爱与人说话。
别人在她背后议论纷纷，可她依然不言不语。有人甚至当面取笑她，她和张云翼变成了学堂里的刺头最爱欺负的对象，张云翼向她示好，她也总是淡淡的。
终于，到了那日宴会。
她沉默不语呆坐在宴会的角落里，身边跟着绿萝和红裳。她看着少年们谈笑风生，面无表情。
“少爷，不然您也找人聊聊。”绿萝小声提议，红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
“不必，我一人待着就好。”她将心底的期盼压下，装作毫不介意。
“看，那个林小鱼每次阴沉沉坐在那里，跟阴魂不散一样。”
“堂堂将军府，生出的儿子竟是个药罐子，弱不禁风跟个娘们一样，真是给他们家丢脸！”
两人一阵议论，也没有特意遮掩，反而看着林小玉发出了“桀桀桀”的笑声。
她任凭手指甲陷入掌心。
果然，他们都看不起我。她心中自嘲。
红裳往前站了一步，冷冷盯着两人。两人在红裳视线的压迫下，骂骂咧咧地走了。
“下人和主子一个样！”“就是，真扫兴。”
她知道红裳维护了她，红裳维护了她多次。可愈加抑郁的她心里又在嘲讽自己：“你可真是个废物，还要下人护着你。”
有丫鬟来让红裳去拿书，她点头答应。绿萝肚子疼，去了趟茅房。她坐在那感到有一丝不安，正准备起身时，一张帕子捂住了口鼻，她晕了过去。
等她刚有点知觉，视线逐渐清晰时，她感觉到被人用力一推，一下掉入水中，她在水中挣扎了没一会儿就没了力气。
怎么办，要是被别人发现什么会不会拖累整个林家！
这么多年，隐藏自己，是她唯一的价值，难道这个也要被揭穿了么。
她失去了知觉。
树上，一条毛毛虫破茧成蝶，飞去了向往之地。
另一条作茧自缚，最终死于庭院中。
林小玉的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最终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