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牵挂(1/1)
第1章 牵挂
1
林山远认识的三位女子中,无疑,王游珂是最勇敢的那位,或许是因为她仅有十八岁吧,或者因为她是黄河北边的女子。北方的女子总是性格坚强的,敢爱敢恨的。
认识王游珂第五天,白天在胸口划一十字忏悔的林山远,为自己的爱情唱出挽歌的林山远,夜晚在宿舍楼道上练习滑冰的时候,保安骑车来叫他了。保安说王游珂醉倒在厂门口了。
王游珂是带着四名女同学来找林山远的,她居然不怕将自己的初恋公布于众。其中两名女同学,是保安的初中女同学,另两位是王游珂的鹤城老乡。
昨天,说好的,要林山远今天早点去,要去十几公里外看老乐山。因此,她晚饭都没吃,就在校门口等。等了两个小时,不见林山远来,她就拉着她们四人来了。
来到工厂附近,四位女同学要她先吃点饭,也想让她平静一下心情,谁知她只喝酒,喝完两瓶啤酒就醉倒了,呕吐起来。
那四名女同学将王游珂交给林山远就离开了。林山远提出送她回校,王游珂激动地说:“不!你送我回校我就死!”。
林山远没办法,不便将她带进宿舍,宿舍里住了三个人,便将他带到一位朋友租的房子,将朋友赶了出去。
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她搂着林山远的腰,居然没有掉下来,虽然林山远骑得很慢。朋友还以为林山远起了歪心思,笑嘻嘻地将钥匙交给林山远便出去了。
林山远将王游珂扶到床上,想让她躺下来,她就是不肯,只是一头趴在桌子上。林山远给她煮红糖水,又买来解酒饮料,可她就是不喝,只摇头。
林山远确实是拿王游珂当小妹妹看的,甚至当她是小孩子。朋友出去后,就开始数落她,口气很重,说是骂她也不为过。林山远从没见过女孩子喝醉酒,他认为王游珂这样做既是在糟贱自己,也是在放纵自己,因此语气很不客气。
他不知道王游珂是被他骂哭了不敢抬头,还以为她是在醉酒状态中难受才趴在桌子上。
林山远数落完了,知道自己口气太重,简直像父亲在骂女儿,又给她道歉。可她仍是不肯抬起头,就那样趴在桌子上,竟然趴了三个小时。
真是拿她毫无办法,自己又不敢去碰她。
闹钟滴答,久之。林山远说:“十二点了,我送你回去。”
这时,王游珂才说话,高声喊道:“我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你是学生。”
“我就不回去!”
“你不回去我就走了。”
听到这句话,王游珂才站起身。哎呀,她的眼睛竟是肿的,她一直在哭吗?林山远竟没看出她的身体有轻微的抽搐。那是在刚开始他烧开水的时候,和出外买饮料的时候。
王游珂没敢反驳林山远半个不字,也不敢责问他为什么今晚没有遵守诺言。她害怕的是,自己在林山远心中的形象完全毁了。
一个喝醉酒的女孩子!难怪林山远一到出租屋就骂自己。
走出巷子时,她还乖乖地坐在车后架上。来到市中心大道同时也是国道时,她竟然跳下车,抢过车把,要由她来骑,让林山远坐在后架上。林山远拗不过,只好让她来骑,谁知她骑了二十米就摔倒了,刚好一辆大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
虽是晚上十二点以后了,国道上车少,可是速度极快,在市中心完全不限速。这条路上,去年冬天黄昏时曾撞死两名小学生、撞伤几人。
林山远扶她起来,说:“小心车!”谁知她却跑到马路中央,高声说:“撞死我算了!我不想活了。”
林山远可吓坏了,急忙把她拉到马路边上。可她蹲在马路边上,真正哭出声来。只哭了几分钟,却又坚强地站起来,自己坐到车后架上,说:“走吧。”
七八里路,她再没有说一句话。林山远也不会安慰人,几乎毕生都没有安慰过女孩子或女人。
到了学校门口,林山远喊门卫开门,放她进去了。看她进入学校里面,看不见了,林山远才看时间,已经快一点钟了。
2
第六天一切平静。
第七天,早上十点钟左右,邮差送来信件,其中有一封需签收的快件信是寄给林山远的。信是王游珂昨天发出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哥,我明天就要回家了,你能送送我吗?”
林山远急忙赶到学校,到校时已是十点半了,学校里有不少学生提着行李出门。
王游珂坐在宿舍床上,行李已经打好包,四位同乡同学在宿舍里陪着她。
林山远赶紧说:“走吧,我送你们到火车站。”
王游珂的老乡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林山远,其中一位说,火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
王游珂站起来,说:“哥,我俩出去走走吧。”
出得校门,已经十一点钟了。林山远想到的古人送行,是要有饯别的,于是骑车带她到南海公园门口,在最大的一家海鲜酒楼,点了两份海鲜。一盘海参,一盘海哲,各四十元,另叫了一支红酒,十五元。
海参可能是干海参,也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吃,有一种怪味,王游珂只吃了一点海哲。可能因为前天喝醉酒被骂,她说啥也不喝红酒了,一支红酒都让林山远一个人喝了。
吃完饭林山远送她回到校门口,想送她回宿舍。王游珂却说:“时间还早,我们去郊外走走吧。”
他俩骑行到那片油菜地,油菜花已经落尽了。王游珂让停下来,说:“这是我认识你的地方。”停留片刻,王游珂说:“我们去看看桃花吧。”
这一个春天,林山远还从没看过桃花。他们骑行到一片桃园,停下车,步入桃园。桃花刚开始凋零,落在地面上已经有一层了,但枝上的依然鲜艳。
王游珂把脸藏在桃花枝后,对林山远说:“哥,我漂亮吗?”
“妹,你漂亮。”
“我和她谁漂亮?”
林山远以为王游珂说的“她”是“它”,是桃花,回答说:“你比桃花还要漂亮。”
“不是的。我问我和那个她谁更漂亮。”
“你还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哥,我不小了。我们那里十八岁就可以嫁人了。”
林山远不知说什么好。
“哥,我也想早点嫁人。医生说,痛经结婚后就好了,就不需吃药打针了。”
这么隐私的话题,林山远更不好作答了。
他们走出桃园,来到麦田,王游珂睡倒在麦田里。
林山远喝了一支红酒,竟一时把握不住,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王游珂抓住林山远的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小小乳房。林山远像触电似地,抽回自己的手,却问了一个毫无顾忌的话题:“妹,你的乳房怎么这么小啊?”
王游珂羞红了脸,说:“哥,它要人摸才长得大哩。”
林山远不说话,也躺在旁边,距离王游珂有半米远。
王游珂翻过身来,对林山远说:“哥,我也要吻你一下。”说着用她的小嘴唇,蜻蜓点水般地在林山远的右脸上印了一下。笑着说:“我给你盖个私章。”
林山远以为她涂了口红,一摸脸,却没有。是啊,王游珂从没涂过口红。
林山远激动了,主动去摸王游珂的小小乳房,却被她推开了手。说:“我们回去吧。”
鹤城的四名老乡都集在王游珂的宿舍焦急地等她。学校的学生几乎快走完了,每个宿舍都空荡荡的。学校的门口仍有许多三轮车,林山远租了两辆机动三轮车分载她们,他骑着山地车在后面追,并不比机运三轮车慢。
到火车站后,几乎没有候车的时间,马上就临到王游珂她们排队进站了。林山远将她们送到检票口,看她们进站,转身想要去买一张站台票,却听王游珂叫他。
隔着栏杆,王游珂从里面递过来一张票。原来,王游珂的火车票在检票时没有被打孔,还是一张崭新的票。林山远拿着王游珂的火车票重新检票进站。
刚到站台,火车便进站了。林山远提着行李,将王游珂她们送上车厢。若非火车站偷自行车的多,而借来的那辆山地车又极贵,林山远真想将王游珂送到鹤城。
站台上的接车员已经吹哨子了,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王游珂说:“哥,一定要给我写信。”她把一张写有家庭地址的小纸条送给林山远,又从行李上抽出雨伞,对他说:“哥,这伞用不上了。你拿着吧。”
王游珂从未送过林山远什么礼物,临别匆忙,忽然想到要送给他一件礼物做留念,竟然送了一把伞给他。林山远也未多想,拿着伞便下车了。
后来才知,送礼物的避讳是不能送伞的。伞,读音同“散”。
3
王游珂的信很快就来了,她在鹤城淇滨开发区汽车站上班。她的电话,比信要频繁得多,每个星期都打过来一次、两次,甚至三次。
王游珂的电话大都是晚上打来的,一般在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一九九五年的长途电话费是非常昂贵的,每分钟一块多钱,王游珂又喜欢“煲电话粥”,一个月下来,可得好几百元电话费。
王游珂通常是在夜晚,一个人偷偷去办公室,给林山远打电话。她的电话,都是打到驿城市车辆厂门卫室。林山远不出去喝酒、打牌的时候,就喜欢呆在门卫室,看起来倒像是在监督门卫、保安工作。
门卫室的长途电话,主要是起传达作用,晚上很少有人打进来。所以晚上每次来电,门卫和保安就笑着说:“一定是林山远的鹤城小女朋友打过来的。”来电是会显示区号的,大家都知道区号是鹤城的。
王游珂的每次电话,都在半小时左右,最长一次为五十三分钟,那可相当于有些低收入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多年以后林山远会想:“如果那时候有手机,有视频电话,王游珂岂不会每天都和自己聊两个小时?”在当时,只有厂长有一台移动电话,名叫“大哥大”,据说价值两万元。
王游珂就这么一点点捕获林山远的心,使他忽略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从鹤城到驿城,比从省城到驿城还要更远三百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完全不顾千里之遥,一直牵挂并爱恋着林山远,这让他也很感动。而从申城到驿城,距离只有鹤城到驿城的五分之一,钟琴怎么就因为这么一点距离而放弃他呢?
王游珂牵扯林山远,而林山远心中牵挂的却仍是钟琴。五一节前,林山远仍旧去找钟琴,此行另一目的是要骑回那辆在申城存放了一个月的自行车。
钟琴和另外三位女孩借住在老干部局,将老干部的活动室隔成四间卧室。另三位女孩分别是军分区的、土地所的、税务所的,单位比钟琴还好。能够证明她们单位好的,是土地局、税务局在“四大避暑圣地”之一的鸡公山上都有别墅;那些别墅建于民国时期,大都是外国人建造的,被称为“万国建筑博物馆”。
若不是林山远提前一天到来,五一节钟琴肯定会回家。那时家里还没有座机电话,她给二哥的单位打电话说晚几天回去。钟琴带林山远到鸡公山玩,到南湾湖玩,那是申城的两张旅游名片,一山一水,后来都是4A级景区。
在鸡公山,他俩上山时选择路程较远的登山古道,下山时走十公里的盘山公路。就像在明港镇郊外漫游时,钟琴一点也不觉得远,总是把自认为体质强健的林山远累得不行。他们打着土地局的旗号,上山居然没有买票。
这位一个月前还与自己说分手的女孩子,现在也不说分手了,但却没有以前亲密,故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最大程度,也只是手拉手而已。看来,她还是不想违背家人的意愿,将要在申城找一个男朋友结婚。她和林山远,只是藕断丝连而已。
那天,从十公里的盘山公路下山,林山远也没有感觉到累。他俩走走停停,不时在路边采一些野花。
钟琴故意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林山远引用余光中的诗说:“莲花千支,我只取眼前一朵。”又说:“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可是你采野花做什么?”
“送给你呀?”
钟琴笑容灿烂地接受了野花。
在南湾湖,仍是荡舟,就像回忆在驿城南海公园中荡舟一样。为显示勇敢,林山远脱去上衣、长裤,在船边游泳,或者在后面推着小船,累了就扒着船舷休息。其实,林山远初中时才开始学习的游泳技术是不好的,大概最多只能连续游一百米,不会仰泳或漂浮,更不会潜水。
钟琴不会游泳,林山远想:如果是江水遥,她大概会变成一条美人鱼吧。就像将钟琴的事告诉王游珂一样,林山远和钟琴刚开始恋爱时就将江水遥的事告诉了钟琴。只是,关于王游珂,他是不会告诉钟琴的。他感觉,那像是感情的一次出轨行为,又像是脚踏两只船。虽然钟琴说过要和他分手,毕竟还没有彻底分呀。
在一条穿过城市的河流边,坐在黄昏之中,看夕阳和落日。水中的太阳比水中的月亮更加壮美,只是太阳会落下,月亮一般都不会落。
夜晚,不知什么鬼使神差,林山远竟要带着钟琴去往申阳卫生学校,那是江水遥曾经学习三年的地方。钟琴再也不肯坐在他的后座上了,他俩竟分乘两辆自行车。在江水遥曾经生活过的卫生学校的校园里,钟琴居然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倒了。
钟琴说:“我眼睛近视,夜晚看不清路。”果真如此吗。
钟琴一共陪同了林山远两天三夜,第三天就回家了。
白天,钟琴不敢带林山远进老干部局,怕被人看见。夜晚,虽是睡在一张床上,却不脱衣,也不许林山远脱衣。林山远想和她睡在一头,她不肯。林山远想摸她的腿,她就踢他下床。
钟琴十分节俭,在四个人共用的洗漱间里,钟琴的牙刷已经掉毛了,却还在用,也不怕人笑话。问她为什么不换新的牙刷,钟琴说单位正在集资建房。
江水遥的单位让集资建房,钟琴的单位让集资建房,这是那个时代城市青年的悲哀,也是巨大的物质压力和精神压力。林山远从没想过这些,所以他的生活潇洒,从没有感受过物质上的贫困。
建房,就不能不想到结婚。集资建房的女孩子,都是为结婚而恋爱的。
4
在林山远潇洒的生活中,酒和烟是不可或缺的,特别是到了夏天。在他看来,酒很便宜,烟也很便宜。酒是论“捆”买的;驿城酒厂生产的啤酒,在驿城销售时,九支扎成一捆,一捆酒只卖十元钱。夏天,一捆酒只够林山远喝两顿的。
王游珂依然总是打电话过来,但总是她在说、林山远在听,她问、林山远才回答。林山远感觉他和钟琴这只丝连的断藕最终可能会彻底断丝,就像当初与江水遥一样,因此他并没有停止与王游珂的交往。
在与王游珂的通信中,王游珂每月都会寄一张照片来。说实在的,江水遥和钟琴从未送过他照片,他要,也不给。
第一张照片,是王游珂初见林山远时的着装,最让林山远记忆深刻。她那红白相套的服装,是否宣告着她的勇敢。敢爱敢恨的女子,是不在乎路程遥远的。
淇滨,诗经中美好的淇滨。鹤壁,卫懿公的鹤壁。林山远心想,这些美好的地方他终会去看一看的。王游珂说,她想和林山远一起过她的十九岁生日,或者他到鹤城,或者她到驿城。
现实终究是现实,鹤城太远,而距离只有鹤城五分之一远的申城,林山远是容易去的,甚至可以骑自行车去。夏天,他又到了申城。
钟琴已经调到总公司了。这位小女子,在贵人的帮助下,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在事业上缓缓上升。哪里像他,出道即巅峰,三年来却是江河日下。为什么不调到城建局呢?另一名老乡,就调到城建局下属的市政公司了。哎,给人送礼那么难吗?
七月的钟琴,比上次见面更开朗了许多。这个夏天,她一直在学跳舞,大概是受了三位室友的影响。
林山远在星期六下午到达,晚上,钟琴竟拉他到公园跳舞。九十年代的广场舞,多是交际舞。钟琴教林山远跳舞,林山远并不热心,踩过她的几次脚后就不跳了,只是看。跳舞使女孩子更美丽,腿更有弹性,身体更轻盈。钟琴也像一只蝴蝶,他又想起跳绳的江水遥了。
十点钟时,他俩回到老干部局。没有月光的阳台上,坐着一位女子,在唱《拉网小调》。这女子是钟琴的同县城老乡雪梅,河大毕业的,在军分区上班。六点钟时,钟琴曾喊她一块出去吃饭,她没有答应。看来,她已经在阳台上坐了四个多小时了,一遍接一遍地唱《拉网小调》,林山远他俩回来也不停止。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她比钟琴要大几岁,相恋六年的男友,在日本留学,写信告诉她已经另有女朋友了。她问林山远会不会唱《拉网小调》,林山远说不会,她便十分失望。
林山远了解雪梅的这种痛苦,就像三个月前他自己在唱《无地自容》。
雪梅把林山远看作小弟,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她在大学就同居过了,因为林山远打算离开钟琴去住旅馆。但这一晚林山远却再也不敢动弹了。
第二天,钟琴要回家,她似乎并不想陪林山远一天。林山远提出送她回家,想见见她的父母,钟琴却不肯,她甚至不肯告诉林山远她家的地址。
相聚之后就是别离,欢乐之后却是悲伤。林山远不知自己要到申城来做什么,到底是该来还是不该来,来得对还是错。
上一次五一节来申城时,钟琴陪自己游鸡公山、游南湾湖,游浉河,玩了两天。钟琴回家后,林山远仍停留在超级兴奋中,到申城书店一下子买了六百元的书,相当于他五个月的工资。
垂头丧气的林山远回到驿城,在《辞源》上题下这么一道诗。
《源 》
我们短暂的生命是场欢乐
因而也是一场痛苦
我们产生于一粒微小的因子
却和古老的祖先一脉相连
我们是同一河里流淌的水滴
已经流经千里
而且还要流经千里
看不见源头
也看不见归宿
我们唯有使我们的生命不停流淌
而且还要发展壮大
我们要比祖先唱一些更激烈更宏伟的歌
看一些更广阔的前景
我们必须不停地从祖先的身上找寻动力
也为了下代更好地成长
我们不断吸收前人的营养
开出自己的鲜花
送给我们的孩子
从辞源里
可以窥见我们祖先
结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