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劝鱼上岸（1/1）

海都市中心，与多座历史性保护建筑相邻的一栋百年历史老洋房，地处繁华却有大隐于市的低调，掩映在一片高高的法国梧桐之中。这正是城中最神秘的预约制私人画廊——MOND，德语意为“月亮”。

入口处有个带特别造型的海报展架，上面上半部分写着画廊介绍：MOND是一家致力于探索当代艺术边界，并深度关注青年一代艺术家的创作与发声的年轻画廊。旗下艺术家的作品跨越多种媒介，包括装置、影像、雕塑和绘画等。空间定期举办讲座、艺术家沙龙等活动，为艺术家、策展人和藏家构建一个多元化的交流平台，亦为观众带来更加丰富和深入的视觉体验和思想碰撞……

看来，MOND里有一场展览正在举行。许乐意一身藏青色连衣裙，带着藤编藏青色蝴蝶结的小礼帽，卷发随意的发圈一束，随身还是那个大大的休闲妈妈包。她是自己一个人开车来到画廊的。门口有工作人员，看到她一个小姑娘模样，问：“小姐，您有预约吗？”

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来这儿了，许乐意朝工作人员笑笑，拿出手机打了画廊主人电话，一番对话她用的都是德语，虽然德国人大多数也都用英语，不过一些稍微有些年纪的还是习惯使用第一母语。

刚刚询问她的工作人员脸色略显尴尬，猜测这姑娘大概率是老板的朋友。果然，洋房里头马上奔出来一个中等个子衣着考究的中年德国男人，正是MOND的主人雅尼克。

“嗨！乐意，终于等到你来了！好想你！”雅尼克上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许乐意看到他也高兴：“雅尼克！我终于可以出来逛一下！见到你实在太好了！最近有见过王翰尼老师吗？”

“那你真是来对了，王翰尼教授傍晚会来这里看画展，因为是我告诉他，有你的作品，嘿～他就来了！”雅尼克还是挺调皮的。

听说恩师会来，许乐意特别开心，高中以后就没见过面，现在她都做妈妈了，也太神奇了。

“走，快带我进去，雅尼克，告诉你，我做妈妈了！”她有点激动的迫不及待向圈内好友宣布。

老洋房一共三层，内部大约三百平米左右，花园也有八十多方，一楼、二楼布置了画展和小部分装置和雕塑，三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还带了个漂亮的露台，可以喝咖啡。许乐意看了一圈，告诉雅尼克，在北都她也有个小院，并邀请他有机会也去玩儿，多年好友欣然答应。

雅尼克让她把包放在他办公室，然后陪她参观了二楼本次展览的亮点作品，里面当然主要是许乐意自己那幅《黑色梦境中的光》，这幅画表达的比较抽象，大多数人能感受到画中的恐慌与窒息，也有小部分人能从中找到一点点希望和光的感觉，所以艺术评论界也一直在猜测作者的梦境到底是什么？由于前不久画廊帮她送去了国外参展，得了国内画家很少获得的“银狮奖”，虽然没有“金狮奖”那么轰动，但那是对“最有潜力”艺术家的专属奖励。

MOND画廊签约艺术家许乐意难得真身出现在这里，雅尼克特意邀请了一些VIP藏家和朋友过来，他让工作人员准备了许乐意喜欢的点心和果汁，带她去三楼露台休息。

“你去忙吧，来了这么多特邀的客人，你把我当小孩儿吗，还给我准备小点心，啧啧……”许乐意朝他眨眨眼，口是心非的嗔怪他，其实早就看中了碟子里的美食。

“哈，我还不了解你吗，乐意，待会儿我带认识一位你画作的粉丝，你不介意吧？也是个小姑娘，她的装置作品在一楼有展出，她可真的很爱你这幅《黑色梦境中的光》，都看哭了！”雅尼克提出了小小请求。

“好的，你让她过来好了。”许乐意毕竟吃人嘴短，哪怕他要开见面会也只能答应。

吃了点东西，暂时四下无人打扰，许乐意赶紧去拿包里的吸奶器把胸部的肿胀清空一下，这样又能坚持好几个小时，难得自由出来一趟，“奶牛”也好艰辛。

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略显无聊，许乐意想起一楼还没仔细参观过，就起身下了楼。

偏于展厅一隅，有个似乎是探讨女性力量的装置作品，吸引了许乐意的目光。

红色绳结与纤维材料组成的一个装置作品，规模巨大，从天花顶上密密麻麻垂直倾泻而下，呈现出椭圆形的一束红色瀑布，里面有褐色、艳红、正红、深红、粉红……每一条上随机打了很多结，应该是取自古代美洲原住民在秘鲁发源起来的古老系统，它是一种记录保存的形式，通过线上打结来记录信息。许乐意看了作品唯一的说明小文字，也很抽象：“对于你来说，红色意味着什么？鲜血？生命？勇气亦或是爱？也许，红色意味着记忆。”落款有作者名字——郑羽。

不会这么巧吧？郑羽资料上显示在圣马丁读的纯艺专业，纯艺一共就四个方向：2D、3D、4D和XD，看这个装置作品的风格，还真的很“圣马丁”，应该就是她没错，还没去找的“小鲶鱼”，她自己游上来了。

“雅尼克，你说的那位《黑色梦境中的光》作者老师在哪呢？”似乎有人在找许乐意，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在问。

“啊哈，你看，你要找的作者老师就在那儿，你的作品展区。”雅尼克发现了目标，给身边一个艺术生气质明显的女孩子指明了方向。

许乐意快速走到雅尼克跟前，马上制止他要喊出她中文名的意图。

“你好！郑羽，我刚刚在看你的装置作品，好想和你聊聊，雅尼克，你不介意我和你身边这位有趣的女孩子一起去三楼喝杯咖啡吧？”许乐意来了个主动把人带走。说完，她满脸笑意和友好，朝郑羽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啊，太好了，我非常乐意！”郑羽也十分同意。雅尼克一看两位姑娘一拍即合，马上让开道，让她们俩随意。

郑羽走在楼梯的前面，她在二楼停顿了脚步，转头跟身后的许乐意说：“我还不知道这位老师名字呢，嗯……我们先一起去您的画作那边聊聊好吗？”

她一定是很想与作者分享一些观看体验，或者说是感受。

“好啊，你别叫我老师，我们年龄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叫我莉娅好了，我的德语老师取的，他说取自圣经，意为善于表达的人。”许乐意可不想这么快掉马甲，贡献出了别名。

很快两人已经在一幅蓝色基调的巨幅画作前驻足，许乐意知道她一定反复看了很多遍，可能是画中某些意象令她有所共鸣，反正她也不打算先说，聆听即可。

“莉娅，你……是不是也经历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郑羽开场居然不是先说一些关于画作的艺术性评论。

许乐意不得不转头认真端详起发出这么尖锐问题的女孩。

这位姑娘的脸实际上很“高级”，因为脸颊线条很有特点，虽然眼睛是有点点奇怪，不过今天她戴了一副彩色边框的时尚款眼镜，稍加掩饰，霍家传统高鼻梁，短发，以前应该是染过五颜六色，现在明显是用了覆盖的深褐色，身材偏瘦弱，个子也没有她高，穿了高帮马克靴，在艺术生里算中规中矩。

“额，不好意思，我可能问的比较唐突，不方便说，也没事儿。”郑羽看她打量起自己来，也不回答，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应该先说点别的。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或者说你用到一个也字，是不是说明我们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许乐意当然听出了她意思，先把问题抛回去。

“画面深深浅浅，很蓝很蓝，我看到的是忧郁、恐惧，这些隐隐叠在里面的波浪形线条，我感受是水、泳池、游泳，还有些影子，我……我也觉得好熟悉，好恐怖……”郑羽回到了对画作的真实感受。

许乐意看到她的表情变化，有些痛苦的回忆在纠缠，她伸出手轻轻拍拍郑羽很薄的肩：“走吧，我们去楼上喝一杯。”

三楼露台的角落很安静，郑羽双手捧着咖啡杯，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小动作。许乐意此刻就是一副“说出你的故事”期待着对方袒露。

“其实，从我妈开始就是在一个重男轻女家庭长大的，外公只有我小舅一个儿子，家里所有宠爱都给了他。结果我妈自己嫁入的还是一个想要男孩子的家庭，我爸很有钱，当然，外公家更有钱，尽管如此，他们也吝啬的不会给女儿基本的哪怕一点点关注，我记忆中，只有外婆喜欢我，她还在的时候，我随便涂涂画画什么在纸上，她都会夸我，她说：我们小羽画得最好看了……”郑羽开始讲述。

“我妈不知道是怎么了，生下我这个女儿，也并不怎么喜欢，可能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孙女儿，爷爷奶奶他们对她意见越来越大吧，好像不生个弟弟出来，我妈的家庭地位也很低。他们只管花钱雇人带我，上学了，花钱请人辅导我学习，再后来往各种贵族寄宿学校一扔，周末回家的日子，他们也不是总记得。”

她说着，难受的低头停顿了一会儿。许乐意听着听着，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唉，我讲这么多，可能也不是重点，只是想说，有些混蛋是看人下菜，摸透了背景情况才敢下手的。”郑羽深呼吸了一下。

“家里给我安排过很多补习老师，他们认为女孩子理科都比较差，我当时心思都在漫画上，他们怕我真的活在二次元里，就请了个很资深，据说很有名望是什么协会秘书长的老头子给我补习。”老头子那三个字她说的很艰难。

许乐意的手往脸上深深按了进去。

“那天从一开始就挺反常，每次补习都是去固定的教室的，那天他说要去同事那里拿本讲义给我，他开车带我去了他们一个什么协会的办公室，当时说的是跟他去拿资料这一说辞，一段时间之后他将从所谓同事那里拿的一本书递给了我，招呼我跟他离开。”

“从小到大，我都是家里司机接送，对整个城市东南西北也不是很清楚，然后莫名其妙就被他带回了家里。他叫我吃零食，叫我喝他冲泡的茶，强硬的让我坐到他旁边……一系列手段之后，它这名生物就开始了对我……动手动脚。”

“郑羽，你别说了……”许乐意站起来，搂住了郑羽瘦瘦的身体。

“不，现在我已经可以，已经能说出来了，虽然当年我什么都没有说！”郑羽有点颤抖，但还是努力克制情绪。

“这个生物放了电影，但是视线从来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我的神经当时一直都是紧绷着的，手里捏着之前给我的那本书没有松开过，我想拿书把这个老头子打开的，他说：别紧张，放轻松，我把你当女儿看的，老师喜欢你，我这么大年纪已经不会有反应了……你来摸摸看，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反应？你就摸摸看嘛……”

许乐意用力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让她别继续说了：“别说了，这种恶心的老头子，我知道！”

郑羽昂起头，看向许乐意，她慢悠悠说：“对，我从你画里看到几团影子，像极了我的噩梦，所以我知道你的梦境是在说什么。”

“嗯，我明白，但是之前你说的家里的背景故事，也并不是多余的描述啊，在那样绝对父权的家里，你过得这么收缩自己，不停缩在角落，听话、想得到他们哪怕一点点关心和爱护，可是没有，即使舍得砸钱送你去英国最好的艺术学校，考虑的也只是去一家家族公司为家里做点什么事，好像，一个工具人呐！”许乐意冷静点说。

前半段内容其实说得一点也没错，郑羽身在郑家和霍家双重的纠缠里，家里所有女人都长期被父亲或者丈夫拿捏，的确跟个“工具人”没什么区别。后半段她一时也没回过神来，从圣马丁到FOF许乐意没有点破名字，但是好像都知道。

“我们还是来聊聊被拿捏这个点吧，毕竟过去我们无力改变，可是我希望你，郑羽，早日上岸啊！”许乐意眼神清亮，郑重的注视着郑羽说。

“首先，你得是猎人，比如鱼，它怎么能和厨师一起思考一会儿是清蒸还是红烧呢？它只能思考水里的鱼饵是咬还是小心点不咬，那么怎么判断自己是岸上的钓者还是水里的鱼呢？ 当谁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可以被预测的时候，就是谁被拿捏的开始，谁就是那条鱼。”

许乐意继续她的上岸思维课：“人性来源复杂，从更高的维度看，大都诞生于想要应对焦虑和恐惧的欲望，比如权利的错乱，身份的错位，家族的衰落等等，原生的，缺乏成长性的心态，其实很难适应这个比以往更变化无常的世界，普通人比较好的对抗方式就是认知到信息差的存在，因为焦虑、恐惧往往来源于此，升级自己的思维就能从岸上的角度看到自己所处的洼地，意识到自己是鱼还是龙，有没有上岸的机会。”

“人一旦不能掌握信息差，除了会焦虑与恐惧，还会出现一种相反的情况，以为自己掌握了其实没能掌握，而陷入了“慢”的境地，傲慢的“慢”。”许乐意其实在点她，被外公当枪使，还每天在公司演得很入戏。

“作为一条习惯来被拿捏的鱼，也许上岸很难，可是今天起，不再贪咬鱼钩，或者被作为鱼肉而不自知，我们这次偶遇聊这么多，就算没有白费。”许乐意脸上绽开一个炫目的笑容。

接着说：“如果将来，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不应该吸取自己成长经历的教训，像女王看着未来的女王，我的女儿不是公主，不是花瓶，不是乖乖女，不是别人家的媳妇，她是她自己，她是自己的女王……做女王的底气，不得自己去创造？做傀儡能有多大前途呐！”

许乐意说完，很正式的朝郑羽伸出自己的右手：“认识你很高兴，郑羽，我是许乐意，希望你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