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忧天下姑侄携手(1/1)
宗楚客看见上官婉儿写的,又气又急。
立刻嚷嚷起来:“新皇践祚,必然尊皇后殿下为太后,临朝行摄政之职。上官昭容写的却是太后与相王旦共同辅政,你,你这是何意?”
上官婉儿低下头,沉默不语。
苏瑰听了,马上奏道:“相王殿下天禀仁厚,恭谦退让,无论朝野,都盛传其圣贤君子之名。老臣觉得,让太后和相王共同辅政,与国有利!”
朝堂上一片死寂。
韦安石、萧至忠等人皆一言不发。
“相王殿下辅政,于理并不合适!”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众臣立刻扭头,转向发声的地方。
韦温捧笏而出,厉声道:“太后是嫂子,相王是小叔子。自古以来,叔嫂不通问,他们临朝时,该如何为礼呢?朝廷上,每天都有那么多军国大事,你叫他们是商量呢,还是不商量呢?”
话音刚落,朝堂上议论纷错,响起一片赞和声。
谁也不同意,让相王李旦参与辅政。
苏瑰四下张望,见满朝宰相无一人支持他,自己的一番话,犹如花落流水,很快被众人的反对声卷走了。
他忘记了,这些人都是韦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党羽。
只有他一人因立心简直,常常忠言不讳,受到了李哲的重用,委任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
一个人终究孤掌难鸣,独拍无声啊!
苏瑰失望地摇了摇头,默默地退回到队伍中去。
上官婉儿紧张极了,手心里冒出丝丝汗水,不敢抬头看韦晚香。
她知道,韦晚香此时的目光,一定犀利如新硎,锋芒逼人,随时可以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几案上的敕旨,另铺了一张祥云瑞鹤提花绫锦敕旨,重新提笔拟旨。
一切布置妥当,韦晚香才将李哲的棺木移到大兴宫的正殿太极殿,召集文武百官,宣布遗诏,正式发丧。
群臣上谥号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庙号中宗。
唐隆元年六月初七,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惶惶间,即位成了大唐少帝,尊韦晚香为皇太后,妃子陆氏为皇后。
韦晚香正式以大唐皇太后的名义,开始了临朝掌政。
中宗皇帝驾崩得太突然,定陵还在日夜赶工修建中,灵柩停在太极殿半个月了。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出面去质问韦晚香,三哥是如何染病,如何服药,又是如何暴崩的。
他们越是安分守己,越是让韦晚香坐卧不安。
这天,高延福公公忽然来到安国相王府上,宣布太后制令,进封李旦为太尉,寿春郡王李成器为宋王。
还去雍王府上下旨,封李守礼为豳王,其他李氏皇室宗亲,也各有封赏。
太平公主和李旦都得到一州全封的食实封,但他们拒绝了。
李旦清楚,韦晚香这是在试探李氏宗亲的心意。
如果他们对中宗皇帝之死没有异议,就会满心欢喜地上表谢恩。
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李旦心里毫无头绪。
听说叶法善师徒回到了长安,便去了道德坊西城县主的府邸,向他讨教应对之策。
李隆基也在府上,正和他的尊师说话。
见到叶法善天师,彼此寒暄了数句。
李旦道:“太平公主说,上官婉儿和萧至忠从宫中传出消息,韦氏重用韦氏子弟,勒兵郎署,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全局!”
“现在,韦氏手中有少帝为筹码,之后的路,恐怕我们都很熟悉了!”
李隆基道:“韦氏处处效仿皇祖母,但她的治国能力和政治素养,与皇祖母相差太远了!很多时候,都是在婉儿的建议下,这么做的。所以,我看不懂那女人,到底是站在李氏一边,武氏一边,还是韦氏一边的!”
叶法善天师淡然一笑。
“有些人没有政治立场,谁对她有利,就站在谁的一边,这是混迹官场多年,养就的秉性。”
李旦一脸忧愁。
“既然韦氏的一举一动,都在袭则天故事,那么,她最终的目的,自然也是要在羽翼丰满时称皇称帝了!”
李隆基道:“皇伯伯是在 ‘复李氏社稷’的强烈呼声中,被李唐的遗老孤臣扶立起来的。可悲的是,他不仅没有 ‘尽贞观、永徽故事’,反而容忍自己的妻子袭则天故事,才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旦哀叹道:“在他的纵容下,韦氏才能打击异己,夺取权力,效法婆母;安乐公主才敢凌辱太子庶兄,要求当皇太女!”
隔墙忽然传来了鼓乐声和唱戏声。
“国丧时期,居然有人在府中唱戏!”李隆基忿然站了起来。
叶法善天师拉住了他的衣袖。“长宁公主府上,今日请来了戏班子,正在表演《谈容娘》。”
李隆基短叹一声,闷头坐了下来。
李旦的耳朵听着外面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心里却是愁思茫茫,无处安心落意。
他的忧愁,叶法善天师都看在眼里。
“天下乱极,民则厌乱;天下不安,民则思安。很多事情急不得,只有条件具备了,才会水到渠成。”
李隆基道:“父王,尊师说的对,韦氏扶立李氏皇帝,一切都合法合理。她还没有真正行动起来,篡夺大唐江山。”
叶法善天师颔颐,道:“如果我们按捺不住,匆匆举兵讨伐,就会被她以谋逆之名一网除尽!”
“韦氏和我们,都在静观对方的一举一动。谁先行动,谁就输了!她在长安部署了那么多兵马,正等着我们落网呢!”
李旦默默不语,心乱如麻。
如果,当初他不辞让天下给皇兄李哲,今日惨死神龙殿的,或许就是他了。
叶法善天师向来料事如神,祈求百灵百验,是不是真的如他所预言的那样,大唐社稷注定要经历重重波折,才会趋于平静。
局势风云突变,李旦依然插手不得。他这个大唐亲王,只能袖手旁观,独坐愁城,真是叫人百爪挠心。
面对八方风雨、胶胶扰扰的局面,他该何去何从呢?
其实,叶法善天师心中早有安排。
李旦性情淡泊,冰心一片,遇事宽让,夷然处之,注定是当今季子。
叶法善天师和李隆基都觉得,不宜让他掺和到残酷的政治决斗中去。
他只要扮演好延陵季子的角色,做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相王就够了。
寂坐了少时,李旦郁郁寡欢地离去了。
不一会儿,李隆基也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遇到子虚牵着云鹿的手,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
子虚叉手道:“临淄郡王好久不见……”
李隆基没有看他们,只是点个头,擦身离去了。身后,留下两个莫名其妙的人。
回到临淄郡王府,天色已晚。李隆基提了一壶潞州清露烧,独自坐在昏暗的廊下,默默地举杯独酌。
不远处,阵阵笛声呜然而起。
他哑然一笑,大郎又独上高楼弄笛了!
李成器刚刚荣封为宋王,笛声里却尽是凄切呜咽,哀伤横流,听不到一丝欢喜。
个中滋味,大概只有他才能领略吧。
一轮满月从松柏的罅隙里钻出来,饱含清凉,微微露了一下脸,又躲到云翳里去了。
皎皎圆月东山出,娟娟缺月西南落。人生,不过是一次月圆月缺而已。
世人能够头顶满天星光,身披一缕月色行走人间,却无法带走它们一丝一毫。
天上人间,谁都只有一世的温柔啊!
皇伯伯之死,对李隆基触动颇深。
五岁那年,父亲明明已经坐上皇位,却被迫禅位皇祖母。
等到皇祖母还政李氏子弟,皇伯伯坐了五年大位,突然死于非命。
这一切,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站在权力的巅峰,不仅仅与富贵荣华相伴,有时候,也是与生死存亡相依的!
李隆基不怕死。他发誓要力挽狂澜,为大唐王朝定倾扶危,尽一个李唐子孙应尽的责任。
无人的时候,他也会迷惘。
经常以心问心,自己瘦弱的肩膀,是否能扛得起沉甸甸的大唐王朝?
身后,响起衣裙的窸窣声。
王菱走到他的身侧,轻声道:“殿下,月初,非儿妹妹在潞州产下一子,取名嗣谦。山高路远,至今未能见到孩子的音容笑貌,您是不是在思念他们母子?”
“我不敢忘记对非儿许下的诺言,功成名就之后,要将她们母子风风光光地迎回长安。如果事败,他们母子又如何在河东生存下去?”
李隆基举起杯盏,落寞地浅尝了一口。
心底的担忧,被今夜的月色勾起,更是增添了几分惆怅。
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啊!
“殿下莫要担忧,妾和双生哥哥守一,都是您的坚强后盾。哥哥说,只要您一句话,他一定冲锋陷阵在最前面!”
李隆基感激地瞥了王菱一眼,心底涌起几许羞愧。
自己长期冷落王菱,他们兄妹俩却依然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
忽见太平姑姑从廊下急匆匆地走来。
见到他们,便道:“三郎,你把大家召唤到一起,今夜,宫中传来一个重大消息!”
李隆基心头一惊,放下杯盏,让王菱把王毛仲、李宜德、刘幽求等人,全部召集到宅院中。
拿了一块腰牌,让高力士以看病的名义,将叶法善天师装扮成医师,接入府中。
半个时辰后,众人齐聚在庭院里。
王菱把哥哥尚乘奉御王守一也叫来了。
举目四望,没有其他下人了,太平公主才放心说道:“宫中传出消息,叶静能法师和宗楚客引用图谶,在朝廷中大肆宣扬韦氏当兴,大唐当灭,为她君临天下,制造舆论声势!”
听到师叔助纣为虐,欲行不轨的消息,叶法善天师心里既无奈又悲痛,愀然闭上了眼睛。
刘幽求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故事未免太老套了!当初,则天大圣皇后称帝时,朝邑的梨园里唱的都是这个版本,什么河图洛书,什么谶纬隐语,多少年过去了,也不编个新的折子出来!”
太平公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刘幽求一向直言直语,为人爽快,经常自称是“莽夫”。有时候,得罪人了也不知道。
李隆基担心他说错话,悄悄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太平公主作为长辈,在权力的大风大浪里颠簸了半生,对政治的敏感是无人可以比拟的。
她与李隆基,不仅仅是血脉相连的姑侄,也是有共同目标的政治盟友。
刘幽求会意,捂了嘴巴,不敢胡乱言语了。
李隆基道:“韦氏身边,韦温、宗楚客、武延秀、叶静能、赵履温、马秦客、杨均等人,天天都在劝她擅权揽政,遵则天故事。他们时刻堤防着李氏子弟,早就将我们排除在势力范围外了。”
“这个毋需担心,上官婉儿、萧至忠等人,都在为我传递消息。”太平公主道,“三郎,你这边,与万骑几位营长交情如何了?”
李隆基有些担心。“上官婉儿早些年与武三思等人交好,现在与韦氏一党走得那么近,她的消息可靠吗?”
“婉儿是心附帝室的,我对她很了解。她的消息,姑姑自会分辨是非对错。”
王毛仲起身行了个叉手礼。
“公主,万骑统帅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等人,都是在下出面与他们交往纳结的。自从韦播、高嵩等人接管了北衙禁军,经常无故鞭打责骂将士。万骑营中,上下皆怨,对他们恨之入骨!”
“韦播和高嵩,一个是韦氏的堂侄,一个是外甥。”
“是!两人素来纨绔,没有军中资历,在功绩卓越的万骑禁军面前心虚胆怯,整天觉得他们不听指挥,只能靠打人为自己立威!”
太平公主凝视着王毛仲,眼神里藏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你可有试探过葛福顺等人的心意?”
“他们都很尊崇相王和临淄郡王的英名!前几天,相约喝酒,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说,要是我们有意行大事,必定会披肝沥胆,誓死追随!”
“韦氏一党开始蠢蠢欲动,我们要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找个机会,与他们再碰个面,有意透露一点意思,看看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我与薛崇简也会暗中联络一些宫中旧人,方便将来行事。”
王毛仲颔命称是。
李隆基道:“姑姑,崇简弟弟在宫中做过司礼丞、尚辇奉御、卫尉少卿,认识很多宫中杂人。西京苑总监钟绍京、尚衣局尚衣奉御王崇晔、利仁府折冲麻嗣宗等人,都与他熟识,让他提前联络起来。”
太平公主道:“你俩自小相交契合,他认识什么人,你都知道。”
“长安城里,谁都知道大郎、崇简和我,三人十分要好,我们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呢?”
李隆基露出几分羞涩,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玉冠。
“崇简啊,人如其名,就是一个简简单单、外柔内刚的人,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让他违心去干一点坏事,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崇简既有大郎的纯善仁爱,也有你的刚硬执拗。可是,他偏偏是个不爱权力的人,对家国大事毫不关心!”
“我和大郎从小失去母亲,崇简失去父亲,我们三人同病相怜,所以,也长了一颗一样赤诚的心罢!”
太平公主苦涩地一笑。在宫廷斗争中长大的孩子,的确是如此。
他们知道,权力赋予生杀大权。
有的人,会陷入权力的泥淖,希望自己掌握生杀大权,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
有的人,则会厌恶权力,避之不及,就怕被别人的刀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