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树人（1/1）
江鸣猛然惊醒，他记得自己死了，从胸口喷射而出的血花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接着就仿佛是被绑上了石头扔进马里亚纳海沟，漆黑，幽深，冰冷，绝望而孤寂。
这里的时间也仿佛被冻结，江鸣就在窒息中度过了无限长的时间，直至意识模糊，然后消散。
当醒来之后，残留的窒息之感让他下意识大口呼吸，但却没能感觉到那种呼吸的畅快，他觉得自己的确是死了，而这里是地狱。
但他清楚地听见有人叫他，是周可儿的声音！
“在九泉之下团聚了吗？”江鸣如是想着。
可突然间，周围的黑暗迅速褪去，一幅绚丽的景致在眼前徐徐展开，那是一片茫茫雪地，延伸向无限远处，而且大地是平的，并没有地平线应有的弧度。
而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赫然矗立着一棵高大的红色巨树，这树很奇怪，和他见过的任何树种都截然不同，仿佛是用血肉凝聚而成的一样。
但相较于这棵树，树下的一个人影更值得他在意。
那是一个红裙少女，正朝他挥着手，晃动的手臂带起裙摆轻快地跳动。
这时，江鸣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回来了，随之复苏的是各种感官，周围的温度很低，有种渗入骨髓的寒冷，光脚踩在积雪上，脚底板有种顿挫的沙粒感。
他跨起步子，艰难跋涉向那棵巨树，那个少女。
少女在等他，当她和江鸣面对面的时候，她弯眉一笑，如春风拂面，“江鸣，你醒了。”
江鸣愣了片刻，微微埋头，没有去看少女的脸，“你是谁？”
“我是周可儿啊！”周可儿耐心说道。
“不，你不是周可儿，你是谁？”江鸣抬头，语气坚定问道。
周可儿光着脚，用脚丫子拨弄了几下积雪后，伸出手笑道：“江鸣，重新认识一下，我，一团诞生了自我意识的黏菌。”
“黏菌……”江鸣的脑子突然变得很混乱，就像是有一把剪刀在把以前乱麻一样的千丝万缕一一剪断一样，但最终，很多线索变得清晰。
他语气平静道：“所以过往的一切，周可儿，幻觉，那些不可思议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一团……黏菌。”
周可儿点点头，问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嗯。”江鸣点了点头，皱眉盯着眼前的少女，“当周可儿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倒是意外了一下，虽然我很清楚地知道周可儿已经死了，就死在我面前，但我只是在潜意识里希望她还活着，于是便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都没再怀疑过，即便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现的。”
面前的周可儿甜甜一笑，“说来，我正是因为这样才诞生的。”
江鸣稍微愣了愣，让周可儿继续说。
周可儿把江鸣拉到树下坐着，用轻柔的语气诉说道：“起初，我就和我的同类，其他黏菌一样，只是一种毫不起眼的卑微生物，生存在人类不会投去目光的角落，虽然具有一些独特的特性，但依旧是低层次的物种。”
“我和它们一样，开始繁殖，扩张，变异，汲取、交换、融合来自其他物种的基因，而整个过程都是出于生物繁衍的本能，将不同的基因片段排列组合，就像是不停的掷骰子，总能得到想要的点数。”
“于是，我们产生了变化，开始改造生物圈，改造整个世界，生物的大规模变异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所以你们产生了智慧和……自我意识？”江鸣问道。
“我们？不，当然不，只是我。”周可儿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可和其他黏菌同胞不一样，我无疑是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因为我遇见了你呀！”
“它们自然也能操控基因，可以让生物获得稳定的遗传性状，然后推动其他生物和自身的进化，只是……它们无法触碰到进化的至高领域！”
说着，周可儿用手指点了点江鸣的额头。
“大脑？”
“也不全对，据我观察，有些黏菌个体也是能引发人类脑神经相关的进化，只是，如果想要染指更深的层次，便只有一个下场——沦为迷失者。”随后，周可儿依偎在江鸣的肩膀上，江鸣能感觉到柔顺的发丝在她脸上摩挲的细微触感。
“江鸣，遇见你，我真的很幸运。”
江鸣一时有些恍惚，弄不清眼前的少女到底是周可儿，还只是一坨会思考的黏菌。
接着周可儿就紧靠着江鸣，继续道：“神经极为复杂，尤其是脑神经，妄图侵染脑神经，最终的结果大都是脑神经被破坏，但之后就算修复这些神经元，宿主也会变成只剩本能的迷失者，所以，让人类真正成为人类的那部分东西真的很脆弱。”
“就算勉强与脑神经元达成融合关系，也不过是生物学层面的融合，与意识无关。”
“其实我们黏菌的原生质团结构和神经元极为类似，甚至可以完全模拟出神经元的结构和功能，但却无法做到和人脑一样，更别说是智慧，乃至自我意识！这就是你们人类的独特之处，傲然于整个生物圈！”
江鸣突然觉得有些震撼，“你只是现在做不到。”
“也许吧，毕竟我还小。”周可儿咧着嘴，咯咯笑了几声。
即使江鸣知道眼前的周可儿只是一团黏糊糊的怪异生物，但他心中连丝毫的芥蒂都没有，反而觉得安心，“那你是怎么出现的？”
“因为你脑子有病！”周可儿抬头，嘿嘿一笑，“别介意，我可没有骂你哦，你脑子有病，便是一切的开端！”
“你遭遇诸多变故之后，大脑发生了病变，而最糟糕的时候，就是周可儿去世的那一刻，不过大脑是顽强的，会有自我修复机制，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都会进行弥补。”
“于是，在你的大脑进行自我调整修复的时候，我机缘巧合之下，介入了这个过程，成为了你脑神经系统的一部分，就像是填补了你大脑的空缺。”
“而你因为精神创伤，大脑的保护机制塑造出了一个全新的名为周可儿的人格，而这个人格，被赋予了我！我诞生了意识！”
“江鸣，我们本是一体，却又彼此独立。”
江鸣揉揉太阳穴，试着理解这些话，“所以我看到的周可儿，你与其他生物的互动，还有这片我分不清真假的空间，都是什么？你怎么做到的？”
周可儿在手上幻化出一只翩翩飞舞的光明女神蝶，这是种极为绚丽好看的蝴蝶。
“我刚获得自我意识的时候，我很迷茫，我空有一个人格，但对这个世界，对我自己，一无所知。”
“后来，我通过你的眼睛，耳朵，触觉，嗅觉，记忆、知识以及情感来观察和认知这个世界。”
“我知道了我是黏菌，但也是周可儿。”周可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不想一直当一个旁观者，就自作主张劫持了你的神经，通过扰动神经电位，向你的大脑输入虚假的神经信号，可以让你看到，听到，甚至触碰到，感受到我的存在！！”
“至于如何和其他生物互动，乃至是控制它们，原理也差不多，但还要借助一些别的手段。”
“别的手段？”江鸣好奇问。
“一些只属于黏菌的手段！”周可儿神秘兮兮一笑，“你知道我能产生孢子吧！”
江鸣点头，“你们繁殖的手段。”
“这只是最粗浅的认知。”周可儿在周围弥漫开一丛红色的孢子云，“我们黏菌用孢子构建了一个极为巨大的，覆盖全球的孢子网络！”
“孢子除了可以用来传递遗传信息，更可以用来传递编码进基因序列的可读信息！就像是互联网一样，孢子就是光缆！虽然通过大气和洋流循环的方式散播孢子很慢，但其能承载的信息是互联网无法比拟的！”
江鸣对遗传学不是很懂，而且大都是后来从文欣然那学来的，只能理解个大概，他接着问道：“信息可以写进DNA？”
“这么说吧！”周可儿不厌其烦道：“在地球上出现生命之前，地球的历史书写在地层之中，但在生命出现之后，基因就是地球的史书！生物所经历的事情，所获得的经验，都会以某种方式反应在基因序列中，这也是很多动物本能的来源！但这部分基因与遗传无关，你们人类DNA中不是也有超过四分之三的基因都是不会表达的吗？这些都是人类演化过程中写就的漫漫史书。”
“只是这个过程不是生物能主动控制的，也无法读取，但，我可以！”
“可以确定的是，我的那些黏菌同胞可以写入信息，但它们写入信息是随机的，由外在环境决定的，无意识的，除非有其他黏菌个体也觉醒了自主意识！”
“所以这个巨大的黏菌网络现在就我一个用户。”
“至于信息是怎么写入基因的，又是怎么读取的，也好解释。整个过程发生在神经元或者类似神经元的原生质团中，神经电位的变化就是信息，而电位的变化可以引导碱基对以特定的方式排列，如此就无需用来复制的序列模板，可以凭空得到一段有序的碱基序列。”
“读取也是同理，解开从孢子中获取到的DNA序列，在复制的过程中，碱基的有序排列可以导致神经电位有意义的变化，把这个电位变化放大，就成了可读取的信号！”
“不过，要读取信号中的内容，还有一个解码的过程，其实大多数基因信息都难以读取，就像是不同的语言，好在我可以轻松读取来自我的自增殖个体的信息！因此我了解到了很多信息。”
江鸣听得头大，“所以，你是怎么做到那些的？”
“就是释放出自己的孢子咯！就比如那只大橘猫，我的孢子进入它体内，就飞速繁殖，然后劫持它的神经，让它产生幻觉，以及控制它。”
“当然，除了孢子网络，我还从其他动物那学来了一些别的手段，比如感知和产生生物电磁波信号，信息素等等！一些小技能，不值一提！”
周可儿得意洋洋道：“我厉害吧！”
“很厉害。”江鸣的情绪有些复杂，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你还救了江楠楠，多谢。”
“小意思啦！只是进入她的体内干掉了那些使坏的黏菌，好在她被浸染得不深，不然我也没有办法，黏菌界卧虎藏龙，多半我都奈何不了。”周可儿怅然道：“而且我也没办法突破那两个家伙的免疫系统。”
一想到那两个西南军区的家伙，江鸣原本平和的情绪陡然巨震，仇恨的火光再次被点燃，但在这处由周可儿构建的幻境中，他并无法将愤怒发泄出来。
周可儿和江鸣神经相连，真切感受到了江鸣的精神波动，于是轻柔地环抱住江鸣，轻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能想明白，你们人类为什么在非生存竞争的情况下也会互相杀戮，甚至会用残忍的手段折磨同胞，只有人类有这种特质。”
“而已经不是人类的迷失者却从来不会伤害自己的同类。”
说话的时候，周可儿暗自调控着江鸣的激素分泌，使他恢复平静。
江鸣摇头，语气中透出失望的情绪，“我也不明白，或许这种特质就是人类的本质吧。”
江鸣眼神一凝，问道：“可儿，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周可儿松开江鸣，站起来看向身后的巨树，笑道：“我们的身体融合成了这样的一棵大树，我正在光合作用，好收集足够的物质和能量为你重塑一具超凡的身躯。”
“我想想，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叫周树人啊！”说着，周可儿一个人开始傻乐。
江鸣有些愣神。
她，太像一个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