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塌下来个高的顶（1/1）

那时候姜水不知道，人间三年的相知相伴，她早已习惯于每日见到君华，听他讲故事也好，与他斗嘴也好，总之见到他就会很开心。

可是凡人几十年寿命哪里够啊，她发自内心地希望，君华能陪她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他也可以有万万年的寿命，不会长皱纹，不会生白发，不会像他母亲那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可她终究会为这个决定后悔万年。

两年又两个月零十天，整整八百个日夜，姜水夙寐夜兴，又得防备魔族中人发现她偷偷登楼，还得抽出时间陪炙炎下棋聊天，当真过得十分辛苦。

辛苦也就算了，天文地理，奇经八卦，六界传说，甚至魔族禁书她都读了个遍，也没找到凡人修仙的办法，倒是让自己空荡荡的大脑充实颇多。

君华二十五岁的生日，姜水带君华回到了人间，因为他说，想念济州的一碗素面，从前过生辰他娘亲就会煮给他吃。

人间两年光景也还是如同从前一般热闹。

姜水也要了一碗素面，其实只有几根青菜，一点点盐的味道，姜水并不喜欢，却见君华吃个精光，姜水知道，他想念他娘亲了。

于是姜水陪他去祭奠父母。

君华跪在那个小土堆前许久，竹林里的落叶随风落到他的头上，身上，不由平添几分伤感。

姜水问他：“凡人要用多久才能忘记至亲之人啊？”

君华声音低沉道：“一生。”

姜水低头不语，可她还未过完一生就已经不记得娘亲的脸了，纵有长生，也是终生抱憾。

君华自然从未见过姜水的娘亲，见她失落安慰道：“你娘虽然早早离你而去，但她想必也是极为疼爱你的，你还有疼爱你的父君和哥哥，比起来世上许多人已经幸福多了，纵然你生命漫长，万万年的岁月里或许有天会忘记她的模样，可是只要你好好活着，她心里总会有些宽慰。”

是啊，我娘亲爱我，她爱这世界上的一切。

姜水终于抬起头，释然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本该开开心心的，我们去逛逛吧。”

济州只是凡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胜在依山傍水，民风淳朴，人间生活的那三年姜水也认识了许多人。

当年抱着孙儿卖果子的郑阿孃居然远远认出了他们：“咦？那不是成家那小子和他媳妇儿小水吗？”

于是左右摆摊贩物的阿孃都凑过来：“是啊，当年把小水带回家他娘多欢喜啊，两年多未见，你们俩成亲了吧。”

姜水无措，君华不好意思地点头：“是……成，成亲了。”

郑阿孃道：“那快要孩子了吧，你看我这孙儿都满地跑了哈哈哈，什么时候你们生了孩子，阿孃也可以帮你照看啊，我与你娘交好，虽说她去得早，见你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也能放心了。”

君华不知怎么回答，姜水笑道：“谢谢郑阿孃。”说完就羞红了脸。

郑阿孃突然一拍手，道：“哎呀，我记得今日是君华的生辰来着，是不是？来来来，阿孃给你包几个果子，希望我们君华啊生辰快乐，平安一生。”

济水悠悠。

近百年才兴起的航运为济州人提供了许多机遇，济州渡口众多，竞争也厉害，君华两年前干活养家的渡口已经改做画舫停泊之地，专供风流人物与烟花女子游船享乐。

姜水很是不喜欢人间男女这套做法，若是真心喜欢，那与心爱之人留恋春宵也不为过，掺杂些利益纠葛在里面总叫人膈应。

不过君华告诉她：“不是人人都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即便如我这般，少年时家境显赫，锦衣玉食，一朝落难，养活自己和家人已是不易，更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破屋草房，好好活下去都是奢望，我从前也如你这般，觉得世间女子应该自爱些，做什么都好，但不应该留在烟花柳巷之地，以色侍他人。”

他目光望向不远处花灯装饰的画舫，似是想起什么人：“多年前我自诩矜贵清高，遇到过一位姑娘，她叫傲霜，我们在斗诗会上相遇，我敬重她的才气，后来才知道她是上京有名的花娘，便对她说了许多重话。”

姜水听他讲过许多见闻，还从未听过这个：“然后呢。”

他接着道：“后来才知道，她原本也是世家贵女，家逢变故，父亲去世，没钱安葬，母亲病重，兄弟被丢去乱葬岗，她孤身一人没有办法，为救治母亲，也为安葬父亲，与花楼签了卖身契……”

“可是已经晚了……我想帮她，但是我连给我娘买药的钱都没有了，后来听说她母亲病故，她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也没有了，饮鸩自尽。”

姜水听得伤神，君华接着道：“与她一样命苦的人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们不应该以一己之见揣度别人，既然不能解救她们出苦海，就应该多一分尊重。”

见姜水撑着脑袋皱眉，君华道：“你被你父君泡在蜜糖罐里长大，我与你说人间这些糟心事你或许不懂。”

姜水抿唇，微笑道：“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吗？你的意思是，不要以为自己眼中的印象就是别人真正的样子，也许他们有我未曾经历也不能理解的苦衷，身不由己，对吗？”

君华点头，对她一个不通人世的魔族公主能听进去他这些话十分欣慰。

姜水凑近他好奇道：“那我在你眼中是什么印象？你说说，我来判断一下是不是真正的我？”

君华看着少女熠熠生辉的眼眸，粉扑扑的脸蛋，像暗夜里闪闪发光的星子，像春日绽放的花朵，也像一阵和煦的风吹过碧波荡漾的小谭，在他心里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嘴角弯起，他道：“明媚。”

“明媚”，姜水忖思着重复，“春光才明媚呢!”

他眼带笑意，跟着重复：“是，春光明媚。”

渡口风光无限，接连济水，又逢人间春三月，百花盛放，一步一景。

姜水心情极好，见对街有位卖画的男子，正在忙碌着画些什么。

姜水笑意盈盈转头问君华：“你会画画吗？帮我画一副吧!”

君华鬼使神差地答应：“好。”

从画摊买了纸和笔，姜水坐在渡口的围栏上摆好姿势，开始动笔。

从正午画到日薄西山。

姜水听着画舫传来的舞乐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敲敲打打，倒也不算无趣。

等到姜水屁股都快长在栏杆上了。

终于听见君华说：“画好了。”

姜水兴致浓浓地走向他，看到那副画的表情似是见鬼一般。

画里那个东西，上半身用极粗的毛笔勾勒出轮廓，头发打卷般散在左右两边，那坨红红的东西应该是她头上的绒花，她一身烟灰色的轻纱被涂成黑不黑棕不棕的颜色，再加上那诡异的姿势，活像一只缺皮少毛的狮子狗蹲在台阶上，好不滑稽。

只听得君华试探地开口：“还行吗？”

姜水稍微闭上一点睁大的嘴巴，思考道：“小时候父君给过我一本幼儿图汇集，等回去我找出来，你好好学习一番，画功大成之前就先不要画我了。”

君华不好意思地触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好。”

二人相视一笑之际，画摊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楼下人纷纷往上看去。

只见一两米长宽的木板迎面砸下。

君华震惊，连忙抱头，大喊一声：“救命”，便与画摊老板齐齐蹲下。

姜水反应不及，条件反射地闭紧双目，与此同时伸出双手，硬生生地接下了那张比她还大的木板，十分无奈：“我终于知道那敲敲打打的声音哪里来的了。”

老板见画摊保住，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冲着姜水道：“姑娘好臂力!”

姜水不屑地笑笑，低头看着蹲下的两个男人，咬牙切齿地开口：“不是说天塌了个高的顶着吗？”

君华赶忙站起身来，帮她放好那块木板，她还保持着双手举过头顶的姿势，凶凶地瞪着他，君华道：“我回去一定好好练武，下次我保护你好不好？”

姜水这才放下双手，拍了拍手上的土，摇头无奈道：“何年何月何日啊？”

说话间，二楼下来一对夫妇，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夫妻准备开个餐馆，不想今日忙中出错，几位没受伤吧？”

姜水君华摇摇头，只有那画摊老板上前赞叹道：“一声不吭地接下这木板还安然无事，这姑娘真是奇女子啊。”

姜水心下反驳：算你俩躲得快。

姜水没有带赤翡，二人离开人间，信步走在魔界开满紫菱花的小道上。

君华配合着姜水的脚步，始终和她保持差不多的速度，见她头上绒花一摇一颤，似是心情极好，突然想到那个问题。

“有生之年。”

姜水疑惑：“什么有生之年？”

君华郑重道：“保护你。”

姜水一顿，打趣道：“八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带着一把桃木剑，我还以为你是个剑术了得的捉妖师，没想到只是个徒有虚表的普通人，五年前我赠你一把银剑，以为你这几年能潜心钻研，精进许多，不想你还是个普通人，与那画摊老板一样。”

末了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不练剑呢？”

君华不语，接着她摇摇头道：“到底是我还未兑现承诺，没有帮你找到修仙之法，我们快些回魔宫吧，万重楼还有两层，今日我一定要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