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于归(1/1)
桃花颜是叫醒春暖的第一季色彩,桃花香是融化冬寒的第一抹温香。尽管初春寒意未尽,但曾经的料峭,已被漫山遍野的水粉和嫣红磨去了棱角,再没有力气去挫伤手掌和面庞了。
中原进入桃花季时,西垂的蒹葭开出了绒花。
一簇簇浓密的蒹葭,如流云般平移,与颉姬婚礼马队行进的线路平行,渐渐漫布在满山的桃花中,就像馥郁的云彩漂进漫天的红霞中。
蒹葭是爱情最圣洁的样子,桃花是礼仪最盛大的样子;白色红了她的眼眸,红色亮了她的心境。
颉姬跳下婚车,向前奔跑,身上的环珮和金饰互相碰撞,叮当作响。她停在了婚礼仪仗队伍的最前。
“我来唱。我知道你能听见!”颉姬说罢,把手括在口边,对着山上的白色,放声歌唱:
即见凫思,即见凌思。
即见苍苍,即见泱泱。
咸不恋思,咸不往思。
咸有余吁,咸有汝吁。
她放开声音,一遍一遍唱着,一遍比一遍声音更大。
歌声起来时,“白色”继续在“红色”中穿行。
“白云”流转,歌声婉转。天地静了,所有的生命都一同享受这个时刻——突如起来的邂逅,最是怦然心动的样子。
“公主,你唱的是什么?”侍女问颉姬。
颉姬没有回答,任由眼泪从眼角掉进领口,再滑进胸口。
“她唱得是咱们老秦地的歌谣吗?”一名侍卫问嬴开。
嬴开正骑在一匹腹部健硕,大腿粗壮的黑马上。这是戎族马匹品种,显然是秦军此番战胜犬戎后获得的战利品。
马儿摇晃着脑袋,四蹄在原地踏步,绑在马鬃上的白色荻花随之摇动不止。
“嗯。”嬴开说,“鱼在水中,鸟在天空。鱼一抬头就能看见,鸟一低头就能看见。”
“鱼在水中,鸟在天空。鱼一抬头就能看见,鸟一低头就能看见。永远不能相聚,永远都在一起。”颉姬对侍女说。
婚礼典礼结束,太保诸位庶夫人和侍妾在后庭正厅内向颉姬行礼。
她们的礼节整齐划一,她们的华服等级鲜明,她们的美丽各具特色——动时是一派生活场面,静时便是一幅美人图啊!
她们举手投足温婉端庄,言谈话语和顺有礼。每每需与颉姬对视时,眉目间流露出恭顺和平静的目光。
颉姬看得明白,在太保先夫人故去,正室之位空悬这段时间,众位夫人之间没有因争位闹出嫌隙,也没有人因为新夫人上位而心生怨尤。
以此情景,足见眼前这些人,都是好相处之人;更足见,太保家族的规矩,太保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可谓不强大。
礼毕,众夫人和侍妾们以位份等级尊卑为序,先后退出正厅。待最后一位侍妾出了厅门,正要关门时,颉姬将她喊住:“妹妹留一下吧。”
这位侍妾立即收住手脚,含胸垂目,静立在原地。
“你不是中原人啊?”颉姬看着她的脸,问道。
“夫人,我从犬戎来。”年轻侍妾回答。
见颉姬面带疑问,她立即解释道:“前年犬戎王想与天子交好,就送来马匹、特产和贡女、奴隶。我就是其中一个。”
“可是,还没进入王畿,我就染上了病。犬戎使者怕我把病过给使团,也怕天子嫌恶,就把我随便扔到郊外。幸得太保一行路过,他们把我救下来,又治好病。”
颉姬点点头:“那我就明白了。”
颉姬迅速却不怠慢地打量了她。眼前这位年轻女子容貌妍丽,姿态婀娜,暖色的皮肤充满着野性,弯月形的眉眼自带笑意,周身流露着俏皮和清纯。
单凭人性对美好的一见钟情和占有欲,太保姬仲戊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吧,颉姬想。欲望以外,全是借口。
太保身份高贵,夫人侍妾位份等级必定严明。“严”,自不必说;“明”,便显示在衣着和配饰上。颉姬一瞥便知这位出身卑贱的异乡异族美人,不过是太保府上的末等侍妾。
“你叫什么名字?”颉姬问她。
“小榖。”侍妾回答。
“小……榖……很好听啊。”颉姬微笑着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又用手指划了划:“是这样写吗?”
小榖摇摇头:“不知道呢。不认识,不会写。大家都这么叫,我就这么听。”
颉姬收起手掌,起身走向首饰盒。等到她再坐回来的时候,手里已拿着一方丝帕和一只眉笔。
“那就这样。”她朝小榖挑挑眉毛,小榖因为好奇也瞪大眼睛。两人同时看了一眼周围的侍女,然后目光交流,一起调皮和狡猾地笑起来。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颉姬一边哼唱,一边用眉笔在丝帕上写下了“穀”字。
此歌诗,后成为“六经”之一“诗”中的作品。流传至后世,进而成为《诗经 陈风》中的“东门之枌”篇。
“喏,”她把丝帕交给侍妾,“这个字就念‘榖’。以后它就是你的名字了。可以吗?”
“真好看。”小穀惊叹,“这是字吗?这就是画吧!夫人画得真好看啊!”
“它不仅形态好看,而且意思也好看呢!”颉姬咯咯笑起来,“你长得这么好看,你的名字也一定要好看才行!”
“夫人该换装了。”负责婚礼仪式的女官在一旁提示,“您稍后还要迎接太保。”
小穀闻言立即将丝帕叠整齐,掖进衣衽里。随后她起身,含着胸垂下头,慢慢退向门口。
“太保最宠爱你。”
听到颉姬这样说,小穀立刻停下。她没有说话,她听不明白这是在问她,还是夫人自己说给自己。
她低着头,但是颉姬能看到她在微笑。被独宠的人,都很爱笑吧——她们都笑得特别明媚。因为被偏爱而生出的自信与骄傲,以及或可捉摸的放肆,是藏也藏不住的,只一个微笑便一览无余。
颉姬很羡慕这样的笑容,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这样去笑,不会有这样的“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