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击筑(1/1)
燕太子丹质於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曰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於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
——《燕丹子》
1.
“进来吧。”燕国太子姬丹面向客位坐席,见秦国将军樊於期端起酒爵后,才扬扬手,朝厅外吩咐道。
随着声音落下,左右两名侍者分别推开自己身前的门,先对着厅内深深鞠躬,之后两人合作,将一张条案抬进室内,摆放在宴席主位面前。
樊於期仰头饮尽爵中酒,轻咳两声,让喉咙松弛下来。随后,火辣的液体便迅速向下冲。口中这酒说来有趣,入口时甚觉浓烈,但只在舌尖上用足劲道,未及到达腹部,灼热之感竟已消失。呼吸吐纳间,清香由口鼻而出,嘴里已然干爽,虽然回甘不足,但也没有其他列国酒品的那种粘腻感。
“为将军设宴,质人姬丹特意备下本国土产烧酒。”见樊於期如此爽快,姬丹眼中一片明亮,他立即为自己斟满酒,起身道:“燕酒虽火辣口苦,却是入喉而不走心。小酌催发真性,痛饮无伤来日。”
未等姬丹将酒送至嘴边,樊於期已经挺直身体,从席间站起。他是秦国将军,在上有秦王青睐,在下有战绩服人,当下可观,未来可期;但对方毕竟是邦国之太子,大统之后继,此时又是宴会主人,他不能更不该失了礼数。
“先周制礼作乐。自天子至国野,治国以礼节为上。论礼,为贵者尊;论节,为‘质’者敬。”樊於期颔首一揖,客套以外,亦足见真诚,“太子在我秦国为质,便是奉上性命为母国尽忠。在樊於期看来,此举当视同浴血沙场。”
“酒品如人品,”姬丹心里不禁感激,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将军可知否?!”
每每提到燕国,战国诸雄常谓“弱燕”,仿佛当下燕国式微,其民众也随之沉郁而疲弱。事实上,燕人仍如燕酒,性格爽利、磊落,行事干脆、急躁。樊於期心下想着,却不作答,只看着太子丹,看他兀自升起兴致,也等待他自问自答。
这时,又一名侍从走进屋。他将怀中抱着的筑琴放在条案上,慢慢后退出客厅。
筑,类属于琴筝,流行于战国时代,由修长的琴颈和宽大的琴身组成,琴身上装有十三根琴弦,演奏者不以手指拨弦,而是以竹尺击弦。无论皇家国宴,还是贵胄家宴,其中尝有乐师击筑以为仪礼或助兴。
论及修习和演奏筑琴,以燕国为魁首;而“燕筑”之盛,自然是因为燕国有高渐离,其作为乐师击筑技艺精湛;作为名士,风雅气节名扬列国。
“曲风如民风,将军以为然否?!”姬丹又问道。
樊於期注视着他的侧影,他明白他不是在提问,也没有等答案。这位燕国储君,这位人质太子,只是在说着孤独。而他脸上的弧线,瘦削,锋利,把他心理的孤独刻画的具体而清晰。
虽是这样,樊於期还是继续着姬丹的话题:“还请太子指教。”
“将军谦虚。何来指教。”太子丹盘坐下来,“丹此来贵国,经年深居。除却将军,与旁人鲜有往来。寥寥几面,寥寥数语而已。毕竟各人自有各人的难处。”
“各人也自有各人的偏爱。”樊於期直视太子丹,话中流露出属于二人的默契,“太子此行,只得以‘清淡’二字为要——看得清,看得淡。”
“好一个‘清淡’!”太子丹当即将酒爵注满,高声道,“言多不及言深,言深不及歌诗。”
说话间,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已经走进客厅。她手持竹尺,分别对主宾二人行礼后,走到条案前,面对筑琴,踞坐下来。
女子没有立即演奏,而是将目光驻留在樊於期脸上,很长时间都没移开。她的大方中带着放肆,樊於期则怠于与她计较。他朝她用力点头时,已经垂下了眼皮,余光中他瞟见女子微微扬起一边嘴角,以温和得体的礼节式微笑,结束了刚才的挑衅。
“就在‘邶风’中挑一首吧。”太子丹提议。
女子应了一声,随即举起竹尺击筑。琴弦振动,旋律激越,竟不似东方六国宴乐那般风流婉转。歌诗更是文辞浓烈,意远情深: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临到歌诗末尾,樊於期情不自禁与女子一同唱诵起来。
女子放下竹尺,将身体微微偏向樊於期一侧:“将军也知道‘邶风’?”
“方才琴曲之中,姑娘宛如仙女。怎得到了曲终之时,也如俗世凡人一般,以秦国为西方虎狼,以秦人为草滩马夫,以秦将为热血莽夫?”樊於期笑着反问道。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将军以为,‘邶风’与‘秦风’,可谓风不同而情同,意不同而韵同?”
樊於期心里一震,不禁兴起。想与之理论,又觉不妥,只得自斟自饮,静观太子丹的反应。
“燕国女子多见心宽嘴巧,尤以辽东女子为甚。她们的快语伶俐,可是奇妙得很。”太子丹扬扬衣袖,“将军不妨与这位高羽姑娘过过招,自会了然其中奥妙。”
高羽以广袖轻掩口鼻,但却不掩饰笑声。“格格格”的声音立即充满整个客厅。樊於期突然目眩,仿佛厅堂内突然增加了光亮。原来,声音也是可以发光的。樊於期想。
高羽放下衣袖,目光重新回到樊於期身上。她的眼波如两汪朝露,仿佛正在期待晨光给予加持,那样便可以散发出更加明媚的光。
“天下早已无邶。”樊於期避开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