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日更1章（1/1）

建安一十四年春，天有雪。漫天飞花都如血，依稀落下，披了满身。

沈岚烟抬眼看着远处桃花下并肩行来的一男一女，只觉森然寒气却如同潮水般向着四肢百骸涌来。全身冰冷彻骨，一颗心似是被寒气覆盖，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她手上举杯不稳，脚下一声脆响，破碎了满地花瓷，顿时酒香四溢。醉在料峭春风里的不知是那酒，还是这人。她浑浑噩噩间回想起他临别时的话语，久久都失声。

他说：“待我功成名就之时，必以八抬大轿迎你过门。岚烟，你等我。”

然而她等到的，却终归不过一纸空文。

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沈岚烟握掌成拳，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向着段云清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一掌掴去。她只觉自己再没有比今日更加清楚地在他眼里看到自己。

那是一张被无数种负面情绪扭曲了的面孔，狰狞如罗刹，可怖如幽婆。让他脸上苍白，泛现出阵阵无力。是愧？是惊？她已分不清明。

沈岚烟竭力地握紧了泛白的指节，生怕自己一忍不住，会提剑杀人。尖锐的指甲划破苍白皮肤，鲜血顺着掌心纹路缓缓流出，滴在雪白的瓷片上染成一片绯色，如满地落红。

不知是因为手心的疼痛，还是心中沉痛。沈岚烟蹙着眉望向他时眸中多了些轻微水泽，看得段云清心中一痛，满口苦涩：“岚烟，我……”

“带她走，你勿须多言！”

当年句句誓言都言犹在耳，沈岚烟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此刻面对段云清，她是什么不想再听，什么也不想再看，只暴喝一声，便要背过身去。但到底却又忍不住心中挂怀，偷眼打量着他的反应。

只见段云清身形猛然一颤，先是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良久只余一声轻叹，竟转过身缓步向何云走去。沈岚烟立时僵在原地，再忍不住胸中滔天怒意，含恨举剑向着何云刺去。

转瞬，便听有兵器入体的声音！

鲜血顺着剑尖，滑落在花泥里。似是所谓的凄美绝伦，却只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地涌出阵阵恶心之情。看着段云清胸口处绽开的血花，沈岚烟脑中一片混沌，再不知心中想法作何，只觉恨极恼极。终此生此世，纵来生来世。她都不想再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声音。只道：

“段云清，从此你我决别，再见无期！”

言罢，沈岚烟拂袖而去。

段云清伸长了手，似是想将她拉住。但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能抓住。

只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贰、一树梨花落晚风

建安一十四年春，天有雪。几乎是从不下雪的东荒忽然下起了雪。细雪霏霏而下，不急不缓地徐徐从天上飘落。仿佛一夜之间便白了整个山头。

沈岚烟到离人崖时，正看见那株梨树在料峭春风里身姿颤抖。雪穿梨树作飞花，茫茫然舞于天地舞于山谷。谷中水流很急，流到离人崖上直线飞流而下。仿佛是银河落九天。

山崖下面是层层云雾，云雾下面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深渊。深渊的那头，是千百年来不改端庄肃态的上宫。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幼时起承教于师傅棠棣馆主膝下的往事，那时不知情何物，却落得个无忧无虑。终日里只知琴棋书画演文习武，却与阖宫上下弟子都是情深意重，和乐融融。

只是她是爱错了人，动错了情，也触犯了师门规矩。

上宫弟子妄动私情者死。

是师傅不忍看她受苦受痛，自请离了掌宫之座，庇佑她生命无忧。但到底是免不去情花之邢，落了满身疤痕，再不复当年风华绝色。

“一张皮相，竟是真的如此重要？”

沈岚烟不懂，前尘往事都应景，历历在目皆如昨，却到底是回不去的昨。

她站在崖边，身后披了一头的秀发，根根都生银。皎白得像是天上月光，却又苍凉得让人酸心。

她身上嫁衣如火，又仿佛是冰天雪地里绽放的血色之花，妖娆妩媚的，灼烧了所有时光。

泪流下来是无色的，也是咸的。沈岚烟轻轻舔了舔唇角，明明满口酸涩，却强自勾起抹纯粹至极的笑。她笑得疯狂，说得大声，却像是大雨倾盆一场，很是惨烈。

满天落下的，都是伤心的泪。夹杂着天上飘落的雪，分外渗人的冷。

她说：“段云清，你说要带我一起来看这漫天飞雪的场景。如今我是等不到了。”

她想说你此生最好与她都安好，最好是能白头走到老。否则将来九泉之下必定受我嘲笑。然而话到嘴边，最终真的只是化作了一抹嘲笑。她情殇至此，也到底没法诅咒他一分半毫。

千言万语终化作一支最动人最哀伤的歌谣。她声音婉转之至，将之唱给天地。几乎是同时，惊得千山鸟飞起。小径无人踪，有的不过是残碑荒塚与芳草萋萋。传言四国谱上，有十步杀人之名的青衫女侠，便是在此地殉了她的公子白衣。

沈岚烟长袖翩翩随风起，飘摇似回雪。她一手折下梨花枝，挽作双剑。随着足尖点地，身姿旋转摇晃，漫天飞雪都仿佛醉在这一舞之间。她身影翩然如惊鸿，展翅欲腾飞，又仿佛是落在梨花堆里的红蝴蝶。这一舞，如是幻梦。

月下朱光，剑转流云，本是绚烂之极的景象，只可惜此时此刻却落得如此凄凉。舞至最后，沈岚缓缓闭目，长舒一气，朝着师门一拜。而后她迈步向前，一步踏空，整个人如同折了线的纸鸢般向着山涧直直坠而下。

自觉身轻如飞燕。至此什么爱也好很，恨也好，都只如过眼云烟，只盼来生再莫与君逢。只可笑，她一代九州大侠竟是死得如此荒唐！到底是辜负了师傅的一片心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烟儿，你悟了么？”

沈岚烟隐约中听见那么一丝幽幽的叹息，声音缥缈而又空灵。

“小烟，小烟。”

冥冥中似有人唤她的名，她却听不清晰。只觉眼前漆黑，整个人全身心都沉浸在自然而然产生的恐惧反应。神识却一片模糊，只觉好累，好想睡。

只盼着一睡便再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