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抑郁隔离(1/1)
回到茸鹤苑,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半月持续不退,不停说胡话。
这吓到了罗罗,大灾之后必大疫,城门外遍地的饿殍,人尸接触,卫生状况极差。她以为我在染上了灾民中广泛流传的瘟疫。所幸苑中有空桑这等神医。但以防万一,本着对全苑师生负责的态度,我、罗罗、枣丫还是自愿老老实实地在宿舍隔离了一个月,我一人一间,罗罗和枣丫一间,确定都没事了才解除。
一人隔离期间,我变得比之前还沉默寡言。
灾民们的惨状和亡儿之歌的旋律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活。吃不下,睡不好,对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明明烧也退了,病也好了,但甚至连起床的力气都感觉没有,
许是得了抑郁症?我觉得自己应该寻求帮助,青少年期不是抑郁的高发期吗?
我本来就因为好友们的离去有些惆怅,再加上这次亲眼目睹惨剧的震撼,现在又一个人关在屋里,每天只能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景色。唯一的安慰,是能在窗口晒晒太阳,然后在阳光下画图,至少在画图的时候,心是空灵的,是无我的。
可每当太阳落山,低落的情绪就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完全淹没。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我这屋要是白天连太阳都晒不着,自己会成什么样,搞不好真的会自杀。
空桑耐心地隔着门听了我的状况,道:“你这是心病,但我这儿没有心药,只能先给你开点安神助眠的方子,剩下的,就看时间了。也许隔离结束后,离开这小屋出门散散心,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
“出门?我现在连起个床都感觉用尽了力气,出门可能走两步就喘了。”
这种时候,我格外想念自己的父母,要是他们在身边的话,应该会好很多吧?
我万念俱灰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空桑,她思忖片刻,道:“你现在,烧也退了,而且症状也不符合瘟疫的情况,要么,让罗罗和枣丫进去陪陪你?她一个人照顾枣丫,说累死了。”
我诧异道:“她一只虎系上古神兽,还能让个三岁小娃娃累着?我和她认识这么久从来没听过她说累。”
“呵,你陪陪就知道了,谁是神兽谁是虎,还不定呢。”
“……行啊。”
反正啥都好,这种孤绝的生活状态再没点改变,我估计真的过不去了。
翌日一早,第一缕朝阳从窗口打进来时,我屋里就塞进了一虎一娃。
“枣丫?”
才半月,眼前这梳着两个冲天小辫儿、面色红润、肉脸嘟嘟的白净小姑娘,和之前那皮包骨脏兮兮的小萝卜头有了天壤之别。本来我对这个年龄的小孩就脸盲,现在她的变化大到我一见面都不敢认。想起了我妈每次和人提起我刚出生时像个老鼠的事情,她随后都会带的那句“养养居然长开了……”
小丫头赖在罗罗怀里,怯生生地看着我。
“这你潇姨,认不出啦?和我一起把你带回来的。”罗罗俨然已经一副小家长的样子,语气像极了某些不常见面的亲戚,让我想笑——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出现想笑的想法。
小丫头仔细地看着我的脸辨认了一会儿,慢慢过来抱住了我:“潇姨。”
我微微有点不自然地张开了双臂,迎接了这小小的拥抱。
我万万没有料到,她扑过来的一瞬间神奇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抑郁了大半月的情绪,在抱上枣丫的那刻,突然得到了始料未及的缓解。本来四肢无力到连下床都费劲,现在搂着枣丫的双臂好像突然能使上一些力气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咧开了久未张开的嘴:“潇姨在。”突然,嘴角传来撕裂的疼痛,这才发现,我已经忘记了怎么笑了,这半月也忘记了喝水洗脸,整个脸和嘴都是干燥开裂的状态。
我能想象我现在肯定形容枯槁,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潇姨,你这儿有吃的么?”
我愣住了,果然是饿过的小孩儿,开口就找吃的。
我指了指晾在一旁的早饭,“要热一……”
话还没说完,她已然跑过去,抓起包子就啃起来了,边塞还边说:“姨,你这包子怎么是素的呀?”
“……姨这段时间生病了,空桑大夫说要清淡点。”
罗罗扫了一眼我的早餐盘,一脸担忧道:“你咋一口没动呢……”
现在每天早上限量一人一个包子一碗粥,我那盘里,连筷子都干干净净的摆着,一点使用过的痕迹都没有。
“……吃不下,连张嘴咬东西的力气都不想花。”
“这样可不行啊,好歹你也吃几口。”
我指了指窗前的长案桌,“吃不下……一吃就想到他们。”
罗罗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桌面上的长画卷,左端有一部分画完的已经堆叠在了地上。
她走近一看,倒抽一口凉气,随后从画头到画尾认真看了很久,最后,皱着眉抬起头,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我这个角度能看到她腮帮子上的胡须在轻微地抖动。她终于睁开双目,眼神复杂地回望着我:“你这大半月就在画这些?”
“……那天的所有场景,一直萦绕在我脑中,睁眼闭眼都是他们,好容易睡着了,梦里也是他们……还有一段小时候听过的悲伤曲子,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悠,太难受了。反正这场景成天就在眼前飘,为了消磨时间索性画出来,要不然堵得荒。”
“罗罗~你在看啥?”枣丫不明所以,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好奇地跑过去看。
结果可好,她一看那图,“哇”一声大哭起来,包子也吓掉了,撕心裂肺地喊,还往地上躺。罗罗赶紧把她抱到怀里安抚,她边尖叫边疯狂地挣扎踢腿,高分贝的音量把长久沉浸在安静环境中的我结结实实地吓懵了,那么小的身体,怎么可以发出那么巨大的嘶喊。
罗罗心疼地抱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一边叫我:“潇!潇……白潇!”
我木木然地发懵,她叫了我好几次,直到最后提高了音量我才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她。
“快!把画收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过去,用我身体目前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把画给卷了起来,塞进抽屉里放好,随后不安地在离她们几米远的地方望着她们,自责、失措又彷徨地呆在原地。
原来,被这场景吓到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枣丫她不仅看到了,还和饥饿、死亡贴身共处了两年,而她才三岁,也就是说,从她断奶开始就在饿肚子,同时看着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死去……
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经历千万别给她将来的人生留下什么阴影。
过了好久,枣丫的哭声终于弱了下去,她哭累了,无力地窝在罗罗怀里,发着懵,时不时抽泣一下。
我和罗罗交换了个眼神,终于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一周隔离期,我再也不敢动笔,生怕再引起枣丫的情绪崩溃,和罗罗尽心尽力地陪着枣丫玩乐。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空桑的建议的确有效。
三岁小娃娃的精力旺盛到超出我的想象。忙于侍弄枣丫的我,仿佛突然有了忙不完的事情,一会儿粥打翻了,一会儿纸飞满地,要么就是窗台上喂小鸟的小米撒得一床都是,我和罗罗每天都处在不停救火的状态。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宿舍里,居然有着那么多不起眼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危险因素的存在。
比如平日吃饭的木头桌椅。椅子腿儿太高,椅面又小,没有靠背,有次枣丫用力一跳从侧面全身趴了上去,冲击力让椅子整个朝一边倒下了,枣丫挂在椅子上朝前扑去,头在地上碰了个大包。
还有她开心疯跑起来是不看路的,只懂回头看追她的人,结果没跑两步直接撞桌角,眼睛都紫了一块。
再有,估计是之前吃树根吃树皮留下的印象,让枣丫觉得什么都可以塞到嘴里试一试。有天早上我和罗罗起晚了,一醒来就发现,她满嘴满脸的墨汁坐地上玩。待我去查砚台的时候,发现一小角已经没了……罗罗赶紧给她扣嗓子眼,枣丫吐了小半桶,终于把那角砚台给吐了出来。
类似这样的紧急情况,几乎天天出现。导致我和罗罗在枣丫醒着的时候,哪怕再累都不敢先睡着,只有在她熟睡后才敢入睡。
除此之外,枣丫白天不停地变着花样给我们提各种玩乐的要求,什么捉迷藏啦,比跳啦,扔球啦,撕纸啦,骑马打仗啦……
“真无法想象,你之前一个人带她隔离的时候这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太tm累了。”她们来的第四天晚上,枣丫终于睡着了,我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累虚脱了,合眼前有气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和罗罗抱怨道。
“呵,你这才哪到哪,现在咱俩至少还能打个配合,我之前一个人带她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活几千年,前半月是我最崩溃、最累、最操心的一段日子……”
后面她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累睡着了。
那晚从上床到熟睡,估计都不到十分钟,看来我失眠的毛病,算是在另一种痛苦中治好了。
不但治好了,我俩还都随着枣丫养成了午睡片刻的习惯。我这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是需要午睡的,而我俩为了下午更大的体力消耗,也得抓紧时间午睡,要不然到晚上根本扛不住她持续的折腾。
这短短的一周带娃体验,让我更加坚定了将来不管在哪个世界都不要小孩的决心。
劳动量大成这样,还只能算是义务劳动,除了这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没有人会感谢这种付出的。而这个孩子将来就算内心再感谢养育者,她也只能走她自己的路,不可能去哪都背着这份沉甸甸的感激的。否则太沉重了,她不愿意,有良心的养育者也不愿意成为负担。所以到头来,不管她成为什么人,就是白养了,和养育者没半毛钱关系。以我的心智和承受力来说,完全达不到付出不计回报的程度,所以就别霍霍下一代了。
我把这想法和罗罗说了。
她苦笑一下,反问我,你以为你是怎么从你说的那什么抑郁症里走出来的?没她能行?你现在不但能立刻下床,还能跑来跑去陪她玩了,吃饭也正常了。比起我们刚来那两天,你面色晦暗形容枯槁,现在可好多了,脸上都有血色了呢。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浇到我头上,我一想,是啊!
这几天虽然累,但为了有力气陪枣丫,我多吃了很多,动作也敏捷了。成天转来转去地忙,也没时间回忆灾慌时的场景了。
难怪以前听说心理医生有时会建议患者养点宠物,最好是小狗这种每天要遛要陪玩可以让人忙碌起来的。专注于眼前的日常,可以让人少想一些有的没的。
我突然想起之前看过一个新闻,是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出的心理健康报告,说是不论什么时候,抑郁症发病率最高的都是单身人群,而已婚已育人群的幸福指数最高。当时还颠覆了我的认知,我一直觉得单身的社会人士是最幸福的,多自由啊,不用上学没人管,自己赚自己花,也没家庭负担。网上也充斥着各种悲惨的婚姻经历和单身幸福的文章,每篇的看完的结论都是傻X才结婚。没想到,真正的社会调查结果居然是相反的。可能已婚已育人士的幸福生活,实在没什么好写的故事吧,就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既不狗血也不抓眼球,写出来当然没人看。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有钱人的快乐我想不到。换个东西也许也能成立,不幸限制了我的想像,幸福者的快乐我也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