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瘦金体（1/1）

第一个故事：石相公。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道德经》

（一、瘦金体）

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汴京，界身巷，齐云楼。

今日，适逢大相国寺庙会，万姓交易。

棋妙难得起了个大早，早茶饭也不吃，跟五娘、墨明打了招呼后，拿了半贯钱便直奔大相国寺买王道人蜜饯去了。

墨明这厢吃完一碗群仙羹后，跟五娘道：“五娘，我也去大相国寺逛逛，淘些笔墨纸砚回来。你可有甚要带的物件？”

五娘道：“你且去罢，寺内资圣门边上的书画摊上时常有奇货，近来我很喜欢写字，你若瞧见有那上好的砚台，帮我买一方回来。”

棋妙和墨明相继出去后，齐云楼内甚是静谧安宁。五娘闲来无事，便去到二楼巢云阁清点整理这么多年来在人间收集到的缘法和物件。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这无尽岁月的见证。五娘小心珍惜地擦拭着它们，不知不觉已过大半日。

不经意间，在一博古架的角落，五娘看见了一块黑疙瘩似的东西，形如圆饼龙蟠而剑脊者。

“这是……”五娘俯下身子，拿起来端详着。

原来是一块廷珪墨。

廷珪墨，乃是南唐墨官李廷珪所制的墨，坚如玉，纹如犀，据传原墨一料用珍珠三两、玉屑一两，捣万杵而成，号称天下第一品，远胜过潘谷、陈赡等名墨。大宋素来重文，如今这廷珪墨已是稀世珍品，万钱难购一块。

五娘心道，今日正好便用此墨写字，只是还须找一方好砚，方才配得上这廷珪墨。

正想着，楼下传来了墨明的声音。

“五娘，今日可是运气好，竟淘换到了一套做工上乘的文房四宝，有翘轩宝帚笔、陈赡墨、由拳纸和鸲鹆眼端砚。”墨明说话间，五娘拿着廷珪墨也下楼到了大厅。

墨明放下手中的东西，把那块鸲鹆眼端砚递给五娘，道：“五娘你看这方鸲鹆眼端砚如何？”

五娘接过一看，点头道：“石质细腻，工艺古朴，果然甚好！端石天然生成的花纹构成了它的‘石品’，这方砚台上的鸲鹆眼可真是巧夺天工了！端溪砚石产自广南东路肇庆府东郊斧柯山端溪之烂河山，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素来有群砚之首的美名，配这廷珪墨正好！”

墨明道：“正是哩！端砚发墨不损笔毫，呵气即可研墨，五娘何不乘兴，即刻写上一副墨宝？”

待墨明铺好由拳纸、研开廷珪墨，五娘提笔写到：

穠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五娘写完，看着眼前的瘦金体字迹，道：“日前去大内论道，官家新作了一首《秾芳诗》，我觉得颇有意境，很是喜欢！”

墨明道：“原来是官家所作，五娘你这瘦金体写的，天骨遒美，逸趣盎然，如屈铁断金，与官家的字不分伯仲呢！”

五娘笑道：“官家自创的这瘦金体，倒是与晋楷唐楷等传统书体区别甚大。瘦金体运转提顿处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真真是把他的艺术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便是前朝的薛曜，也没有此番造诣。”

“正是呢！前些日子新铸的年号钱崇宁通宝，钱文便是官家亲书的瘦金体，这御书钱上的字体，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甚是好看。”墨明道。

五娘和墨明谈论着书法之道，后又各自写了几幅字，棋妙这厢终于从外面闲逛回来了。人还没进得大厅，爽朗清脆的声音便传进来了：“五娘，墨明，我回来了。除了王道人家的各色蜜饯，我还跑到皇建院前郑家烧饼店给你们打包了宽焦、髓饼、满麻，可香了！”

五娘笑道：“正好呢，我和墨明就等着你的美食呢！”

棋妙进来后，笑嘻嘻地把茶点果子一一摆上，拿到五娘面前道：“呀，五娘又在写字啊，这一笔一划还挺好看！”

五娘扶额，敲了敲她的头：“你呀，可知这一笔一划中也是有大道的。太初有字，这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当中凝结的是无数人的缘法。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坨，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棋妙挠挠头，不解道：“那写字有什么好玩的呢？”

五娘道：“你若领悟到了文字中的精妙之道，便有趣的紧呢！书者如也，你看方才墨明写的字，方正平直、浑厚刚劲，当中这个虎字，虎虎生威，而这个龙字呢，望之便风云变色！”

棋妙趴在那青玉案上，托腮道：“那要是写个呆头鹅的鹅字呢？”

五娘闻言一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很久之前，倒真是有一个书法奇才，他曾一笔写出了一个鹅字……”

谈笑间，有一个人……哦不，是一只鹅，一只大白鹅，走进了齐云楼，径直来到了大厅。

这大白鹅胖乎乎的身子，独眼睛周围黑黑一圈，戴着个芦苇编的草帽，脖子上挂着个灰色的包袱。此刻他好奇地打量着五娘。

五娘看见这鹅，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放下笔，笑问道：“这位小郎君，从何处而来？来我齐云楼，所为何事？”

大白鹅见五娘出尘灵秀，说话又和善，心中欢喜，便也学着世人的样子，扑棱着翅膀当做是拱手行礼，回道：“某来自越州新昌大佛寺，此番来汴京，是为了求书法之道的！方才某路过此处，闻到一股沁人的墨香，便进来了。”

五娘点头赞许道：“如此好学，倒是难得！”

棋妙打量着这只肥肥的大白鹅，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五娘之前做的白煠春鹅和鹅鲊，连带着看大白鹅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她嘀咕道：“会写字的呆头鹅难道更鲜美些？”

五娘和墨明突然听见棋妙这一声嘀咕，无语凝噎，很是尴尬，心道可别吓坏了客人哟，忙望向大白鹅。

所幸大白鹅站得稍远，没听清，只隐隐听见那只狐狸管自己叫“呆头鹅”，心中不开心。他瞪了一眼棋妙，高仰着头：“小狐狸，你说谁是呆头鹅？某可不呆，你没看出来某浑身都散发着书卷气息？”

棋妙一听这大白鹅竟叫自己小狐狸，心中不服气，从青玉案上跳下来，落地瞬间显出九尾狐法相，还故意将体型幻化大了许多，想着要从气势上全面碾压，对着大白鹅挑衅道：“呆头鹅，你方才说谁是小狐狸？”

从五娘和墨明的视角看，巨型九尾狐只需稍微动动爪子，就能把眼前的白鹅碾死，可是白鹅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迫人的气势，他看了看棋妙，认真道：“某没说错啊，你确实是一只小狐狸啊？”

棋妙懵了。

墨明似是想起了什么，拉了拉棋妙的尾巴。棋妙俯下身子，听见墨明悄声道：“我以前曾听说，因造物之妙，鹅的眼睛与旁人不同，他们看这世间万物，都是比它自个儿要小上许多的，所以平日里总是有一股莫名的匹夫之勇，谁也不怕……”

“好了，棋妙，不要胡闹了！这齐云楼都要被你顶破了！”五娘怕棋妙和大白鹅打起来，忙把棋妙拉到身后，继而又对大白鹅道：“小郎君闻着墨香进来我齐云楼，便是你的缘法。你既说是来汴京求书法之道的，汴京城中书法名家颇众，不知你想跟谁学习？”

大白鹅初来汴京，人生地不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书法大家。他走到青玉案前面，看了看五娘方才写的字，道：“你的字甚好，只是看起来太瘦巴了，某不学。某要学的是如书圣王羲之那般天质自然，丰神盖代的书法。”

墨明道：“王羲之的书法乃古今第一，譬如他的《兰亭序》，欹侧多姿，曲尽其态，帖中二十个‘之’字皆别具姿态，无一雷同，时而藏蕴含蓄，时而锋芒毕露，笔意顾盼，风神潇洒。当今世上，恐无人有此造诣。”

大白鹅听后，将就道：“那差一点的也行。”

五娘此时，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笑道：“既如此，小郎君便暂且在齐云楼住下，过几日或许就有那‘也行’的人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