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池（1/1）

（二、天池）

北魏，孝昌二年（公元526年）。

广袤的北秀容川，碧空如洗，艳阳满天。

这耀眼的阳光下，绵延三百余里的川上，水草肥美，绿茵如织，牛羊成群，焕发着无限的勃勃生机。

有一少女身着交领左衽，腰束革带，下着裤装，脚蹬革靴，一席艳丽飒爽的骑马装束，正策马在那如毡如毯的连天碧草中恣意奔驰着，在浩瀚的绿色波涛中，向大自然展示着少女青春激荡的生命张力！

也不知奔驰了多久，直到少女看见前方旌旗林立、兵马肃然，远远望去乌压压一片，那是玄铁战衣连成的死海，尽是肃杀的黑沉。

她知道，此番定是父亲又奏凯而归了！

她叫尔朱英娥，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她的父亲是北魏当今战功最显赫的镇北将军尔朱荣。

尔朱氏是契胡族人，先辈们此前居住在尔朱川，是当地部落的酋长。后来，祖辈中出了一位大人物尔朱羽健，他曾率领一千七百名契胡勇士追随北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平定了晋阳和中山，被封为散骑常侍，并获得了北秀容方圆三百里的封地。

另一位大人物是尔朱英娥的曾祖父尔朱代勤，他多次追随太武皇帝拓跋焘四处征伐，屡建奇功，被封为立义将军，免除一百年赋税。

此后，尔朱家族一面将儿郎们送上战场建功立业，一面捐献大量的马匹粮草给到朝廷，故而恩宠不衰，不断延续着秀荣第一酋长家族的荣耀与辉煌。

一直到尔朱英娥的父亲尔朱荣继承了爵位，成为了尔朱家族的实际领导人。此时尔朱家族的家业已经无比富饶，牛羊马驼漫山遍野，只能以山谷来估量计算。

尔朱荣是一位极具军事才能与野心的人，他天生神勇、勇猛凶悍，且嗜杀如命，仿佛要用手中的刀剑向天下人证明：和平只是假象，战争与杀伐才是这个天下的常态。而是战是和，他说了算。

尔朱英娥有些害怕父亲，父亲身上那种肃杀之气，常常让人不寒而栗。

她记得，八岁那年，在自己的生日宴上，母亲送了一头刚出身没多久的小羊羔给自己作为生日礼物。那小羊羔温顺可爱，浑身雪白，如被天池的雪水洗涤过一般白净雪莹，她喜欢极了，将这小羊羔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放手。

父亲端坐上方饮酒，原也没什么异常。突然有人神色匆匆前来报告，北方六镇全面叛乱，朝廷派遣大都督李崇北上征讨，却是兵败如山倒，六镇尽皆沦陷。一时间，冀州、并州以北到秦、陇以西，民变四起，如同野火燎原。内忧未除，外患又至，柔然王阿那环此时趁火打劫，在北部边境大肆侵略。

席间众人听到兵乱的消息，眼神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惊惧。可尔朱英娥发现，父神眼神中的炽热，却满是对战争的渴望。

果然，父亲将酒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而后仰天大笑：“洛阳那帮废物简直不堪一击！我尔朱荣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那一刻，尔朱英娥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身上纷涌而出的血腥气息，恐怖如斯！或许，怀中的小羊羔也感受到了吧！它在尔朱英娥怀里瑟瑟发抖，没几天便惊惧而亡了。

接下来几年，尔朱英娥很少见到父亲。只是听族中亲友们说起父亲时，都是一脸的尊崇与折服。

他们说，酋长率领着四千契胡勇士在战场上数战数捷，不仅以闪电雷霆之势打跑了柔然军队、又接连平定了秀容郡、并州等地的叛乱，被朝廷擢升为直阁将军。

他们说，酋长又相继平定了瓜州、肆州、沃阳的叛乱，打败了敕勒人斛律洛阳与费也头的叛军，已被朝廷进封为博陵郡公。如今天下的安定都要仰仗我们秀荣部落的酋长呢！

这些捷报，这些恩赏，让整个尔朱家族洋洋得意、烈火烹油。可尔朱英娥心中却隐隐涌起不祥的预感。

而今次的凯旋，听说是肆州刺史依着朝廷法度未答应父亲带军入城的要求，父亲竟然下令攻城。契胡勇士像潮水一样漫过肆州城，活捉了刺史，父亲更是把族中的一位叔祖父直接任命为新的肆州刺史，如此行径，无异于谋反！可不知为何，朝廷不但没有降旨怪罪，反而加封父亲为镇北将军。

也许就是这次事件，让父亲的野心，从原本只想延续家族的荣光，陷入了一个极端的权利深渊。

尔朱英娥心中思绪有些纷乱，她策马绕开部队，径直回了家。

不曾想，晚间竟破天荒的被父亲叫去了校场。再见到父亲时，尔朱英娥觉得父亲已变得十分陌生了。

尔朱英娥抬头看了看正在擦拭着宝刀的父亲，迅速低下了头。

说起来也怪，父亲如此嗜杀好战，世人皆传尔朱荣定是满脸横肉、面目狰狞，但事实上，父亲星目剑眉、甚是英俊伟岸。母亲常说，你们众兄弟姐妹都继承了你们父亲的英俊，是北秀容川上耀眼的一群星星呢，而你玉颊樱唇，艳若桃李，更像北秀容川的一轮明月。

“女儿拜见父亲！”尔朱英娥敛了思绪，向父亲问安道。

“英娥，数年不见，已然出落成大姑娘了，你母亲将你教养得甚好！”尔朱英娥听到头顶传来父亲洪亮的笑声。

尔朱荣将手中的宝刀搁到架上，问道：“英娥，如今你既已长大成人，也该为父亲、为尔朱家族做些贡献了！你可愿意？”

尔朱英娥闻言心头一热，莫非父亲也要带自己上战场搏杀，就像大哥那样？想到这，尔朱英娥激动答道：“父亲可是想让女儿入军营历练？女儿愿意！”

尔朱荣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我尔朱家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此番倒不是入军营，而是要你背负着尔朱氏的荣耀与使命，去洛阳，入皇宫！”

洛阳？皇宫？

那是多么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啊！便是北秀容川的风，恐怕也吹不到洛阳吧！为何父亲却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去？尔朱英娥心中涌起了不安的情绪。

“我儿无需担忧！大巫告诉了为父一个关于我们契胡族的古老传说，明日你随为父一同上天池，登上天池之巅，我们便会得到神谕。”尔朱荣的声音掷地有声。

尔朱英娥感受到了父亲话语中的激动与渴望。

只是，如今家族兴盛至此，他还渴望些什么呢？

第二日，尔朱英娥跟随尔朱荣一同上了天池。

在北秀容川最高的山顶，有一天池。池围三百六十五丈，池水碧清如琉璃，不漏不泻，四季如然。

尔朱英娥跟在父亲的身后，看他迈着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山巅攀登着。四周盘旋的浓雾正在消散，空气愈加寒冷了，这是人们常说的高处不胜寒吧？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尔朱英娥听到父亲对她说：“到了！”

“英娥，快，快与为父一同跪在此处祈祷，圣洁的天池定会昭示神谕。”

看见父亲那虔诚祝祷的模样，尔朱英娥真不敢相信，这还是人们口中那嗜血好战的“人屠”吗？

尔朱英娥被拉着一同跪在天池边，但她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山巅。

天池的水波光漾漾，猎猎天风凶猛地刮过她白皙美艳的脸庞，此时此刻她站在人世之巅、天池之畔，仿佛天上人间，一伸手便能触摸到神秘缥缈的苍穹。

突然，父亲猛然站起身来，他声音激动得在颤抖：“英娥，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尔朱荣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和平的假象正在褪去，

金戈铁马之声隐隐可闻。

古老家族的后裔将被赐予神的力量，

手握四象刀，从‘风’起之地出发，

问鼎天下，四海归一！

虽然目下为父还没有找到四象刀，但上天已昭赐神谕！我们尔朱家族一定会成为天下最高贵的氏族！而你，便是被北秀容川选中的女子，你必将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神谕？

尔朱英娥有些茫然。天池依旧清澈静谧，山巅之上，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别无他物，何来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