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与子偕行（六）（1/1）

好黑。

不要被关在这里，我好害怕。

“母亲……”九岁的祁念笑倚靠着门板，有气无力地锤击着，一下，两下。

我害怕，我怕黑。

“别锁我在这里……母亲……”阵阵呜咽声愈发势弱，少年抱膝蜷缩成一团，整张小脸都深埋于臂弯里。

“母亲，母亲，别关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害怕……”

无人应答。

男孩渐渐偃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瞳仁蒙上了淡漠冰冷的雾气。

几个时辰，抑或是几天，他都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吱呀一声，有苍凉的月华透过门缝，斜斜倾泻进柴房内。

“念笑，”门外遥传来母亲的声音，那矜贵的，儒雅的，温柔的声音：“你可知错了？”

小男孩动了动僵硬的肩颈，沉默不语。

母亲轻轻叹息着，合拢了门板，也夺走了他最后的那抹光亮。

“既然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便再好好休息吧，我择日再来看你。”

“母亲，”男孩哑着嗓子发声，“是我错了，不该违抗母亲。”

“你的错不止在此，”母亲依旧没有开门的意思。“念书时，还敢不敢分心？读书便要有读书的样子，窗外发生什么，和你无半分关系，你只管自己眼前，便够了。”

“是，儿子明白。”男孩麻木地开口。“儿子今后，一定只管自己眼前，心无旁骛。”

门终于被打了开来。

“念笑，我的好孩子，你早不跟娘亲犯倔，早不至于吃这些苦头了，”母亲缓缓蹲下身，将他幼小的身躯揽进怀里，细语温声道：“别怪娘亲固执，只有你成器了，你父亲才会多留意我们一点……你也想让父亲认可你，对吗？”

男孩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烟四起，如墨染般渲晕聚散。面前的一切景物再次扭曲崩裂，耳边仿佛有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夹杂着破碎且尖锐的长鸣音。

祁念笑再次睁开眼，竟发现自己来到了祁府东厢房的门外。

木门虚掩着，有个男孩站在门外，直勾勾盯着门缝处。

门内，房梁上悬垂着白绫，母亲缓缓站上矮凳，泪如雨下，打湿了端庄姣好的梨花妆靥。她忽而笑得疯颠，忽而哭得绝望，身形摇摇欲坠，像暮秋柳枝上最后残留的一片枯叶，孤独飘零在北风中。

没有一丝犹豫，她探首将脖颈挂在打了结的白绫上。

少年死死地盯着门内发生的一切，看着矮凳被踢翻在地，看着它滚落一旁重重撞上桌子，看着一双绣鞋在空中无助地胡乱扑腾。

他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

直到屋内没了声息。

少年霍然转过身，瞳仁空茫幽深，面庞虽仍带着些许稚气，唇角冷笑却如寒冰。

“为什么不推开那道门。”祁念笑哑然出声，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啊，为什么呢，”少年淡漠地回望他。“你可曾后悔？”

祁念笑没作声，狭长的凤眸清平如水，宁静而无一丝波澜。

“不管是否痛心疾首，不管重来过多少回，我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少年如是说着，慢慢靠近他，先用审视的目光将他好一番打量，忽地眉头轻拢，半讶半嗔道。

“你和我不一样了，”虽与他近在咫尺，少年那松散而漫不经心的声音却如遥遥传来，“你变了，你的生活，你的心境，变了太多。可是因为有人闯了进来？”

“我没变。”祁念笑艴然绷紧下颌。“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不，你现在有弱点了，”少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的心口。“那个女人，就是你的弱点。”

祁念笑紧紧凝睇着他的动作，一把推开他，而后冷笑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少年单挑起右眉，稚嫩而澄澈的眸光中，尽藏冷峭。

“人呐，一旦有了弱点，只会变得不堪一击，”他并不搭腔，慢慢收回手，故作老成地在祁念笑面前来回踱步。“她成为了你的软肋，那么，所有人都会拿她的安危来威胁你。你会就此被困住，施展不开拳脚……到那时，你还能否像从前一样，杀伐果决？”

“你凭什么认为她是我的弱点？”祁念笑满心躁郁，强硬地驳斥道：“难道你觉得，我也会动真心？别说笑了。我送她簪子，那是因为她今年及笄，在仙音阁救她，纯粹是不想节外生枝——”

“我提祁寒了吗？你怎知我说的是她？”少年牵起嘴角，眉目间尽是势在必得的锋芒。

祁念笑蓦然一怔，呆楞了足足半晌，仿佛从未如此无措。

而少年的脸上，也没有拆穿他心思的喜悦感。

“离她远些吧，她只会拖累你的脚步，她只是个小累赘，是你的百密之一疏，是你的破绽，”少年低喃细语，其声便像咒术一样久久回荡着。“祁佑之，你是天生的罗刹，没有人会与你为伍，没有人会来爱你……你注定要孑然一身，咬紧牙关往高处爬……”

“离开她吧……她只会妨碍你……”

“不可能，”祁念笑倏然抬眸，几乎是低吼着说出了两个字：“绝不。”

少年的神情微微凝滞：“你看，你动心了。”

“我没有！”祁念笑的手掌猛地收紧，将指节捏得泛白。

“可你离不开她。”少年面不改色，再次一针见血道。

缱绻的月光，静谧的小径，明媚的笑靥，醉人的酒意，安神的药香。

无一不是她。

“这条路，她会陪我走下去，”祁念笑的回答没头没尾。“她一定会。”

“是‘她会’，还是‘你希望’？”

少年抱臂哂笑，饶有兴致般等待他的回应。

祁念笑默了一瞬。

“我需要她。”他答非所问，目光却是无比坚定。

是啊，他需要她。

他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