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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二卷序 章(1/1)

一 序章

1.

时光就像一个生命的卡尺,丈量着每一个人的生命长度。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都恰似生产流水线上的产品,需要经历粗加工、打磨、组装、精细化制作、成品化检验等一系列生产程序。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走到了成品出厂环节,有的人则在中途就被淘汰。然而,不管时间长短,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到被淘汰的环节,都摆脱不了被当做垃圾废物一样处理掉的命运,或被掩埋,或被焚烧,但绝对不会出现废物再利用。

我在道观里待了一年,做了一年居士,跟随穆白道长云游四方,也挂单了很多名观,目睹了道士们太多的悲欢离合,感觉自己已经从生产线上作为次品被淘汰了无数次,但都神奇般的经过修理打磨后重新回到了生产线上。我很庆幸自己的命运与众不同,也许这与我离开工地后的风水有关。自从戴上了黑色的道巾,穿上了藏蓝色道袍,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而飘忽。过去,每天在工地上面对的五颜六色的安全帽,如同游乐场里漂浮的五彩气球一样被顽皮的孩子们很轻易地放飞了。

钟小燕来道观里找过我两次,一次是为孩子的抚养费,一次是告诉我她再婚了。我对她的两次到访都刻骨铭心。道观里,几乎没有工资,收入有限,仅靠施主的接济和香火钱艰难度日,偶尔会有卜卦、看相、抽签、起名、做法、超度、化太岁服务等的润金入账,但极其微薄。所以对于孩子的抚养费来说,近乎杯水车薪。

钟小燕能够二婚,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她会从一而终地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下去。对于她的再婚,我只能嘴上祝福她,心里怨恨她。而对于孩子的抚养费,我却感到了深深的压力。孩子是我自己的,我有义务抚养她。她跟随钟小燕在继父家里寄人篱下,这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现实。我更加痛恨钟小燕的无情无义。与她离婚时,我净身出户,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她和孩子,她还来问我要孩子的抚养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如果不是她不守妇道,我怎么会离家出走,与她离婚呢。我常听人说,孩子是自己的,媳妇是别人的。现在想想,千真万确。我内心割舍不下的终究还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一年来,我期盼的风水并未出现,家庭变故和生活上的窘迫让我意识到避世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在道观里接触的玄学类书籍中提到的比如六壬、六爻、奇门遁甲、法术符咒、济世中医、四柱八字算命等杂乱无章的内容更加扰乱了我的心绪,特别是画符念咒等道法更是难以接受。原本以为做了居士就可以做到阴阳动静、生克制化、圆神活变,结果事与愿违,搞得自己神叨叨的,像个算命先生。我知道我不是学道的料,更没有穆白道长的悟性,离开道观的念头时常从脑海里蹦出。

别彩云出狱后,来道观里找过我一次。她因为表现好被提前释放。别彩云和我心里一样苦,很多事情都还没想透彻。我俩聊到了张倩云,她觉得我们仨都是苦命人。我鼓励她振作起来,她却要让我和她一起重新做人。我理解的重新做人就是活出个人样,给在九泉之下的张倩云看看。我在山里隐居了一年,她在监狱里服刑了一年,我俩都几乎与世隔绝,命运大体相同,可谓同病相怜吧。

别彩云出狱后,把之前欠账的债务人齐齐拜访了一遍,不仅收回了全部的欠款,还收到了一大笔高额利息。她说她在狱中已经想开了,人生苦短,抓紧时间折腾,否则老了就折腾不动了。她想东山再起,但需要一个帮手,希望我能够助她一臂之力。

在下山之前,我见了穆白道长一面,向他讲述了心中的苦闷和彷徨,无法接受靠施主接济过日子的现状。他认为我红尘未了,与道无缘,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居士而已,更谈不上所谓的破关而出。

离开道观的那一天,正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山上的野花漫山遍野,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别彩云开着一辆大奔来接我,她依然戴着一顶红色的遮阳帽,身穿紫色的风衣,似乎过去的一年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穆白道长为我送行,在我临上车时,他把随身的一个玉佩从身上摘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上刻道家训诫:上善若水,为而不争,和光同尘。

2.

下午的时候,我俩终于回到了市区。别彩云在市区租了一间办公用的写字间,虽然狭小,但办公设施齐全。

“彭哥,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虽然条件差一些,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万事开头难,我们需要合计一下我们下来的目标。放高利贷的业务是不能做了,以前跟着我的员工都不知所踪。我们都需要重新开始。我觉得还是做你的老本行比较稳妥,心里比较踏实。”别彩云把我的行李放在了办公桌上,一边清理桌子上的办公用品,一边把铺盖卷打开。

我环视着室内的陈设,并没有接她的话,因为我感觉自己有些木讷,不知道该说啥。在山上待了一年,潜心修道,少言寡语,我几乎快成了一个哑巴。

“把这堆铺盖卷扔了吧,一股霉味,不能再用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年在道观里是咋过的。”别彩云把铺盖卷又卷了起来,捂住鼻子,眉头紧皱,征求我的意见。

“山里潮湿,因为下雨,没有机会晾晒,被褥都好着呢,先凑活着用吧。我一会抱到楼下晒晒。对了,我住哪里?”我走上前把被褥又重新卷起来,用绳子捆好放在了椅子上。

别彩云冲我噘噘嘴,欲言又止。她脱下风衣,摘掉帽子,一起挂在了门边的衣架上。

“住的地方我已经安排好了,隔壁有个小区,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一会儿帮你把铺盖卷搬过去。”

“谢谢你,别总,你住哪里?”我好奇地问。

“我还住我原来的地方,父母给我留的房子,你好像和张倩云去过。”别彩云转身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

别彩云无意间提到了张倩云,让我的心顿时沉下去。

我拿起铺盖卷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你也需要休息,我们明天再谈工作吧。”

别彩云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变化,走到我身边,笑着说:“彭哥,很多事情已经翻篇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提倩云。如果不是你和她去探监,就不会发生意外。其实,我的心里比谁都难受。我在监狱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也想忘记过去,但内心背负的愧疚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你为什么去山里隐居,我比谁都清楚,我找你来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你想过没有,我俩同病相怜,只有重新振作起来,过上好日子,才能告慰倩云在九泉之下的亡灵。我们三个人是生死之交,我比谁都清楚。”

别彩云说话间,脸上的笑纹逐渐消失,眼眶里闪烁着泪光。我放下手里的铺盖卷,颓然坐下。往事不堪回首,我以为修道一年,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但都是枉然,根本经不起三言两语的刺激,我为自己一年来的修行感到可笑。

别彩云坐在我的对面,掏出面巾擦拭眼角的泪水。她抬眼看着我,缓缓地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改变将来,从现在开始。改变现在,就是改变未来。一年来,我们都几乎与外界隔离。虽然都有所改变,但从内心深处来说还不够彻底。我希望我们面对现实,放下包袱,一起面对未来。”

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别彩云的一番话警醒了我。我以为自己在年龄上比她大,对问题的认知度会比她高,但没想到,我还停留在一年前,而无法自拔。

我站起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别彩云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何会变得这么敏感。我慢慢调整吧,希望我能尽快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我现在就可以工作,你就安排布置吧。”

别彩云点点头,冲我莞尔一笑,她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工作不急,慢慢来,我们需要从长计议。我们先去吃饭,边吃边聊。”

我和别彩云下楼,她把我带到了一个熟悉的餐馆:徐文静的餐厅。

3.

徐文静的餐厅和一年前一样,虽然装修陈旧,但生意火爆。当我跟随别彩云走进包厢时,张倩云的影子突然浮现在眼前,我下意识地又退了出去。

别彩云从包厢里追出来问:“彭哥,你干啥去?”

我头也没回,答道:“去洗手间。”

别彩云不再问,转身进了包厢。我站在卫生间门口点燃了一支香烟,心情难以平复,使劲地抽烟,烟雾升腾到屋顶很快在走廊里弥漫开来。

“先生,餐厅不能抽烟,赶紧把烟灭了。”一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走到我身边,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我把烟掐灭,抬起头,一时愣住了。“徐文静,你回来了?你不是去台湾了吗?”

“彭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终南山出家了吗?”徐文静瞪大眼睛,脸上露出复杂而惊奇的神情,怔怔地看着我。

“一言难尽,我也是今天从山里刚回到市区,别彩云接我过来吃饭。”我淡淡地回答。

“别彩云,她出狱了?她人在哪里?快领我去见她。”徐文静忍不住转身向大厅里张望。

我一想到张倩云,脚步顿时踟蹰不前,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包厢说:“她在包厢里。”

“你不过去吗?快带我去见别彩云,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好像有一年多了吧。”徐文静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直奔包厢。我跟在徐文静后面,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张倩云,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彩云,你还好吗?我太想你了!”徐文静急匆匆地走进包厢,说话的声音在走廊里老远都能听见。我也跟着走进包厢,看见别彩云和徐文静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彩云,你受苦了,我回来后一直打听你的消息。”徐文静松开臂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文静,我没想到你回来了,你跟台湾导演结婚了吗?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别彩云拉着徐文静坐下,问长问短。

“结婚?那个林森智就是个骗子!他在台湾有老婆,还有孩子,他想让我做他的小老婆,真是痴心妄想。我不可能和他结婚。我可是黄花大闺女,不可能的。”徐文静破口大骂,话语间透着愤怒和仇恨。

我站在一边看着徐文静发泄着受骗的愤怒情绪,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开心。我心想,活该,爱慕虚荣的家伙,非要跟一个台湾老头子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你还不是贪图林导演的钱。

别彩云似乎对徐文静的境遇不太感兴趣。当初徐文静跟着林森智远走台湾的时候,她就对徐文静的行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有种看不起的意思。

“好了,我们仨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监狱里的滋味也不好受,今天能够偶遇,实在是老天爷的意思,赶紧给弄些吃的,我们仨好好聚聚,喝些酒,冲冲晦气。”

徐文静听了别彩云的话,赶紧起身走到包厢门口,对服务员交代了几句,然后转身把门关好。

我正要起身给大家倒茶水。徐文静见我沉默不语,已经猜出了几分意思。她看着我给她倒完水,不无感慨地说:“彭工是个真男人,对倩云不离不弃,忠贞不二。不过倩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只能为她祈祷,祝她在天堂里安好!”

别彩云看了我一眼,沉下脸,表情有些凝重。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上午在办公室里已经把话说的很透彻了。

我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活在当下比什么都好,我不再渴求未来,我希望你们姐妹俩都好!”

别彩云对徐文静说:“彭哥今天刚从道观里出来,他经历的创伤比我们要多,希望他振作起来。我们仨都要认真地、好好地、开开心心地过好未来的每一天,忘记过去,展望未来。”

别彩云话音刚落,服务员敲门进来,把四个凉菜:小葱拌豆腐、炝拌三丝、五香牛肉、干炸小黄鱼,外加三个空酒杯和一瓶长安老窖一起摆上了餐桌。徐文静等服务员离开,起身把包厢门关上,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打开酒瓶盖,给三个空酒杯里分别斟满酒,然后分发到我和别彩云面前。

徐文静端起酒杯,喜滋滋地看着别彩云和我说:“今天难得相聚,都说人生三大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洞房和金榜与我们无关,我觉得他乡遇故知应该与我们仨有关。彭工出家还俗,彩云重获自由,我呢,浪子回头,都是喜事。姑且不提今天谁请客,我觉得今天,我们仨都是主人,又都是客。”

别彩云举起酒杯说:“文静感慨良多,我也深有体会,为往事干杯,为我们仨重生干杯。”徐文静说:“为我们仨重获自由干杯!”

我戒酒一年,犹豫不决。酒是忘情水,是穿肠的毒药,更是解忧汤。

别彩云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起身走到我身旁,端起我面前的酒杯,递到我的手里。“彭哥,你已经下山了,不再受清规戒律的约束,人生苦短,对酒当歌,你随意,我们不劝你,我今天给彭哥端起这杯酒,象征意义大于形式主义。脱胎换骨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断臂求生的毅力。今天的相聚对于我们仨都具有特别的意义。”

徐文静也站起身走到我身旁,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似有千言万语,千种委屈。她对别彩云说:“彭工还沉浸在道观风云里没有走出来,我们就不要勉强他了吧。”

别彩云摇摇头,举起酒杯,然后突然弯下腰把酒杯里的酒轻轻地泼洒在地面,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对我说:“这第一杯酒敬倩云,她是我的好姐妹!”

别彩云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徐文静学着别彩云的样子把酒也泼洒在地面上。

我见状,只好把酒杯端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一饮而进。

别彩云站起身,手拿酒瓶,分别给徐文静和自己的酒杯里把酒斟满,非常豪气地与徐文静连喝三杯。别彩云和徐文静放下酒杯时,脸颊已经变得绯红。我赶紧给俩人夹菜。

别彩云说:“彭哥,倒酒,大老爷们,能不能拿出一份豪气。你不喝酒,我们后面的业务如何展开,总不至于让我一个小女子去冲锋陷阵吧。如果你还沉浸在过去,还抹不开面子,我也只能表示遗憾。”

我依然沉默,陪着笑脸继续给俩人的酒杯里添酒。

徐文静起身走到大门口让服务员起热菜。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彩云一口菜没吃,把半瓶酒喝完,都有些醉意,但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按住酒杯对别彩云说:“今天,你俩想买醉吗?”

别彩云笑了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醉不醉关你彭哥啥事,一年了,我在里面一口酒都没喝上,每天不是面壁思过,就是劳动改造。那种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我们活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吃喝玩乐吗?彭哥,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的很对,酒大伤身,赶紧多吃些菜。”我夹了一条小黄鱼放到别彩云的骨碟里。

别彩云看了一眼,摇摇头,指着我说:“彭哥如果看得起我,就和我与文静喝酒。倩云如果在,恐怕还轮不到你喝,只可惜,倩云妹子再也不能和我们喝酒了。呜呜...”

别彩云话没说完,突然抽泣起来。

徐文静走上前安慰道:“哭吧,哭吧,把委屈都哭出来,我也想哭,彭哥,你难道心里不苦吗?”

我长叹一声,拿过酒瓶,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举起酒杯,连饮三杯。

“彩云,文静,我今天就破戒了,不醉不归。彩云说得对,今天不喝,还是永远不喝。既然走上了这条商道,我认了。”

别彩云见我喝酒了,止住了啜泣声,一把抓过酒瓶子,对着嘴“咕咚,咕咚”地把剩下的酒喝完。

我和徐文静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

这时,服务员把热菜上桌,四个热菜都冒着热气,梅菜扣肉,水煮肉片,清炖羊肉,干锅豆腐。徐文静让服务员再上一瓶酒。服务员看着桌子上的空瓶子,咋咋舌头,又看看满脸通红的别彩云,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别彩云用纸巾把眼角的泪痕擦净,看着我说:“商场如战场,彭哥的酒量我是领教过。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个量不仅指酒量,还指气量和胆量。我们如果做不了甲方,我们就只能拿身体与甲方搏,搏酒量,搏运气,搏胆识。今天我是激彭哥了一下,希望彭哥理解。我们下来的生意,如果不上酒场,就一定要去垃圾场。”

徐文静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她想知道别彩云讲这番话的意思。我夹起一块肥肉塞进嘴里,梅菜扣肉,肥而不腻,不吃,永远不会懂得这道菜的真味。

别彩云对徐文静说:“我准备和彭哥一起联手做工程项目,你有没有想法参与进来,股金多少自愿。”

徐文静问:“我手里钱不多,恐怕杯水车薪。不知道手上有没有现成的项目。”

别彩云说:“项目还没有现成的,资金不用发愁,彭哥之前一直做项目,对现场情况熟悉。我负责资金筹措,彭哥负责业务以及现场管理。文静如果有兴趣参与,管理内勤账务应该没问题。”

徐文静说:“我这里有餐厅牵绊着,恐怕分身无术,接待应酬可以放在我这里,我可以承担一部分。”

别彩云转过脸,绯红的脸颊上泛起一片霞光,映红了美酒佳肴。

4.

我们仨一直喝到天黑,都有些不胜酒力。徐文静被服务员搀扶着去楼上的包房休息。我和别彩云踉踉跄跄着从酒店出来。走到车旁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夜风袭来,酒劲上头,我忍不住呕吐。别彩云使劲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我感觉把胃都快吐出来了。

我掏出手机准备叫代驾,发现手机早已经没电了。于是挣扎着站起身,走到路中间挥手叫出租车。司机见我喝的醉醺醺的,根本就不停车。我又不得不把别彩云拽起来,把她架着往回走。我走到路中间,看见一辆警车闪烁着警灯开过来,便伸手拦车。警车见状停下,然后绕了一个大圈直接开走了。

“我们开车回,这是车钥匙。”别彩云似乎酒醒了,但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

我一把抓过车钥匙放进自己的裤兜里,醉言醉语道:“喝醉了,不能开车。”

别彩云掏出手机叫代驾,半天没人接单。我搀扶着她晃晃悠悠地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我上山一年,几乎没再喝过酒。今天开戒,才发现自己酒量大增,喝了大半斤酒,竟然还很清醒。我俩走了大约快一个小时,才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来,别彩云已经把早餐摆放在办公桌上。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迷迷瞪瞪地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好像喝断片了,啥也想不起来。

“你醒了,昨晚怎么回来的?”别彩云一边吃早餐,一边问我。

“想不起来了,好像是走回来的吧。”我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把衣服整好。

“我看见你挥手拦了一辆警车,真豪气!我可没你的胆量。”别彩云笑嘻嘻地看着我。

“酒壮怂人胆,我喝多了,想不起来了,警车不是没搭理我们嘛!挺丢人的。”我揶揄道,不好意思地坐在她的对面,抓起一个馒头。

“昨晚只顾喝酒了,没吃啥,有点饿了!”别彩云看着我,冲着我笑。

“把胃都快吐出来了,你还知道饿,以后不敢这样喝酒了,会惹事的。”我以嘲笑的口吻劝别彩云。

“昨天见了徐文静,想起了很多往事,都是伤心事,不醉才怪呢。”别彩云放下碗筷,点燃一根烟,悠哉地抽起来。

“我们今天干啥,去跑成立公司的手续吗?”我问。

“先不着急,我还有一笔账没收回来,你跟我去收一下。”别彩云从嘴里喷出一个烟圈,然后灭掉抽了一半的烟蒂,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她穿着去山里接我时穿的紫色风衣,头上戴着红色的宽边遮阳帽。

我跟着别彩云走出办公室,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徐文静的餐馆。车还停在那里。

车已经被警察贴了违停处罚单。别彩云撕下罚单,揉成纸团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她担心我路不熟,亲自开车,带我去找债务人。

在城南的一个写字楼里,欠别彩云钱的一个中年男子被我堵在了办公室。

别彩云冲上前开口骂道:“严国志,你个王八蛋,还不接我的电话,到处躲着我。我看你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一年多的欠账,连本带息八十万,赶紧还钱。”

被称作严国志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多岁,中等个,微胖,秃顶,大眼睛,皮肤白皙,蓬头垢面,一副落魄的样子。

“别总,我的欠账还没有收回来,公司账上也没有钱,您再宽限我几天,等我把欠款收回来了,一定还您。”

“少来这一套,别以为我进去了,你就想把欠账一笔勾销。我告诉你,老娘的欠账一分钱都不能少。”别彩云坐在严国志的对面,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嘴里喋喋不休。

“别总,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现在真的是一分钱都没有。您就发发慈悲,再宽限我几天吧!”严国志依然祈求,几乎快给别彩云跪下。

“我看你是不吃敬酒吃罚酒,一年多了,你是不是想把账赖下去不还了,既然你没钱就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严国志惊恐地问。

“去一个能还钱的地方。”别彩云轻声说,她好像不想再跟他磨嘴皮子了。

“你不会带我去公安局吧,公安局和法院我都不怕。我没钱,他们能把我咋样?更何况我已经在法院挂号了,他们把我也没办法。”严国志伸直了脖子,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吧,你说的很对,你跟我走一趟,我也不会把你咋样,你跟我走就是了。”别彩云站起身冲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推着中年男子往门外走。

“走就走,反正我没钱,看你能把我咋样?”严国志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跟在别彩云身后一起下楼。

别彩云让我开车,她和中年男子坐到了后排座椅上。

“彭哥,去七里河农墅。”别彩云指挥着我开车。

七里河这个地方我知道,是一片著名的烂尾楼工地,开发商资金链早在五年前就断了。凡是干过工程的人都知道这个烂尾项目。我曾经在那里干过安装,因为拿不到钱,就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我把车开进七里河农墅,这里距离市区比较偏远。因为烂尾,工地上早已经没有人干活了。

别彩云拽着中年男子下了车,走到一口废弃的水井旁,回头对我说:“彭哥,到后备箱把铁锹拿过来。”

我打开后备箱,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各种杂物,一把工兵铲横放在一边。我操起铲子走到别彩云身旁,把铲子递给她。别彩云接过铲子,抬起一脚就把严国志踹进了井里。我知道这是一个废弃的井口,井里堆满了沙子和石块,严国志猝不及防地,还没等反应过来,半个身子就已经扑倒在井里。只听他惨叫一声,想爬起来。别彩云已经铲起脚下的沙子往他身上撒去。这是要埋人的架势。我没想到别彩云会来这么一手,想着她只是吓唬一下严国志而已。我看见她真的要埋人,赶紧冲上去抓住别彩云的胳膊说:“彩云,千万别冲动,千万不要弄出人命。”

“彭哥,你别管闲事,这事与你无关,我反正也是刚出来的人,早都想开了,不弄死他,我誓不为人。”别彩云挣脱了我的手臂,继续往严国志身上埋沙子。

严国志被吓坏了,浑身是沙土,躺在井里想挣扎着爬起来,怎奈别彩云手脚麻利地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别总,求求您,饶了我吧,我真的没钱还你,就算你今天把我埋了,您也拿不到钱。”严国志一边求饶,一边双手抱住头,生怕铲子要了他的小命。

“没钱,就等着见阎王吧,你以为你姑奶奶是在跟你开玩笑。我知道你老婆和孩子的情况,你把钱都转移给他们了,搞了个假离婚,转移财产。你拿不出钱可以,你老婆和孩子就不一定拿不出钱。我敢放贷给你,我就不怕你不还钱,一年前,如果不是扫黑风暴,你还能活到今天。”别彩云一边铲土,一边气哼哼地大骂。

我站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近乎发疯的别彩云,顿时改变了我对她之前的所有认知,她就像个女汉子一样疯狂至极。

严国志一听说别彩云要去找他的老婆和孩子,顿时不再嘴硬,大喊道:“你敢碰我老婆孩子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你跟我拼命,我今天就先要了你的命,然后再去找你老婆和孩子。反正我已经是坐过班房的人,我难道还怕你这个软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才不怕你呢。”别彩云说着把铲子递给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把铲子拿回手里,对我说:“彭哥,你去车上给我拿个绳子过来,我们把他捆起来,等我们把他埋了,他即使不死,也爬不出来。”

正在这时,严国志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别彩云走上前,弯下腰,从严国志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儿子两个字。别彩云接起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童稚的声音:“爸爸,你几点回家。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妈妈等你回来一起吃蛋糕。妈妈今天给我买了生日礼物,一个苹果手机。爸爸,你在听我讲话吗?”

别彩云把电话放在免提上对着话筒说:“宝贝,你爸爸正在工作,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祝你生日快乐!”

“别彩云,你别给孩子胡说八道,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求求你,呜呜...”严国志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顿时心软了,他声嘶力竭地祈求着,情绪近乎崩溃。

别彩云走到严国志身边,蹲下身,轻蔑地看着满脸灰土的他说:“要不要我给你儿子把电话打过去,让你老婆也接个电话。你和他们道个别如何?”

“不要,不要,我求求您,放过他们,不就是八十万吗?我还,我还,你放过我吧!”严国志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蔫下来。

别彩云冲我笑笑,然后收起笑脸,站起身,把电话扔在严国志身上。严国志从井口里爬出来,脸色苍白。他缓了缓神,偷偷地瞄了一眼别彩云,又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唉声叹气地坐在井口边,拿起电话打了出去:“老婆,是我,赶紧给我打八十万元,我给你个账号,不要问那么多,我急用,回去给你说。不要耽误,现在就转,现在就转。”

严国志挂了电话,可怜巴巴地看着别彩云,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和怯懦。

别彩云掏出一根烟,点燃后递给严国志,轻蔑地看着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严总是个讲信誉的人,为了区区这点钱把命丢了真是不值得。你说呢,严总。”

严国志看了一眼递到他眼前的烟,哆哆嗦嗦地接过来,猛地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别彩云蹲下身,装作关心的样子,把严国志身上的灰土拍了拍,又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冷笑道:“严总,休怪我无情,我也是被逼无奈,蹲了一年多班房,已经一无所有。不像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实在是没办法,但凡有个活路,我是绝对不可能来找你收账的。像我这样的人,在社会上不好混,就当你积德行善帮我了,我会记你一辈子好。”

严国志气哼哼地拨开别彩云的手,心有余悸。他才不会相信别彩云的虚情假意。我走过去,把铲子从地上捡起来放回到汽车后备箱里。刚才发生的这一幕,让我对别彩云有了新的认识。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这一年里,我在山上,她的监狱里,都几乎与外界隔绝。她是被动改造,我是主动修行。虽然方式不同,但结果都一样。相逢何必曾相识,如果不是张倩云,我和别彩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遇。但是,如今我俩不仅有了交集,还发生了很多故事。

5.

严国志的欠款打到别彩云的账上后,出于人道主义原则,我们把严国志又送回到市区,看着他走进办公大楼后才离开。别彩云异常兴奋,想去徐文静的餐厅庆祝一下。

徐文静在大厅里见到我们惊喜万分,神秘地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说她的表哥从北京回来了,中午要来他的餐厅吃饭。她说她以前和她的表哥青梅竹马,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走到一起,这成了她内心一直挥之不去的缺憾。当徐文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俩时,我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亲戚见面太稀疏平常了,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别彩云却不以为然,围着徐文静打听她表哥的情况。徐文静说,她表哥叫武从生,一直在北京工作,而且从事的是国企项目的投资管理工作,在北京人脉广泛。

午饭的时候,徐文静把武从生介绍给我们。

徐文静的表哥果然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当他得知我们手里有资金,想要做工程项目时,主动介绍了一个当地的在建项目。这让我和别彩云都激动不已。我们正愁没有项目做,这项目就找上门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徐文静的心思一直在她的表哥身上,对介绍给我们工程项目的事并不感兴趣,她再次拒绝了我们拉她入伙的建议。

吃饭的气氛异常轻松,别彩云和徐文静都异常兴奋,频频与武从生举杯。我在一旁端茶倒水,滴酒不沾。武从生人很豪爽,把在当地的人脉介绍了几个,让我们加强联系。我用天眼查搜到了武从生介绍的项目是一个房产精装项目,建设方是当地一家非常有实力的国企。

有了徐文静表哥这块敲门砖,敲开总包方工程项目这个大门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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