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告别（1/1）

明雪收到了大壮的消息，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猴急地用智子投影交流，而是选择了视网膜字幕的方式传递，看到了信息内容，明雪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了。

【叶文洁下午于梦中安详离世，骨灰将葬于雷达峰】

大壮知道叶文洁对她而言有多重要，尽管他俩很默契地没在对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但大壮其实一直有些愧疚，他觉得叶文洁被捕有他的责任。

明雪也确实因为叶文洁的被捕而埋怨过，不过更多地是对自己，大壮曾经在明雪还算是坚定ETO成员的时候就抛弃立场警告过她作战中心要收网抓捕了，而这本来是她警告叶文洁的一次机会。

而作为ETO的精神领袖，叶文洁被捕在政治上是非常值得鼓吹的事件，因此对她的羁押也非常严肃，那次雷达峰之旅现在看来基本是作战中心故意留下的圈套，甚至可能是大壮和明雪距离失败最近的一步。

而叶文洁本人则在审讯结束后，凭借认罪态度和高龄的原因被缓刑收押，有单独的牢房，很明显是当局考虑到如果由ETO精神领袖亲自宣告一些内容，如ETO理念的错误性可以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但叶文洁本身只认罪不认错，她承认了罪行，但平静又坚定地拒绝承认自己错了，即使面对过三体文明的真相，她也只是沉默以对。

那是自她年轻时起就树立起来的价值信标，是比她的生命与尊严更重要的不可倒塌之物，死亡也无法改变。

很可能大限将至的叶奶奶就是靠这股要见证什么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的生命之火没有熄灭的。

但时间对肉体的侵蚀永不止息，在明雪选择离开后，大壮已用智子跟她传达过好几次叶文洁一些常见老年病持续恶化的消息。

明雪当然想听大壮的建议乔装一下来见叶文洁最后一面，但那样风险太大，所以她只能拒绝。

大壮也提出过是否要利用智子向叶文洁传达点什么，但明雪却觉得叶奶奶应该会拒绝这类由她招来的侵略者施舍的怜悯，所以也没有答应。

其实叶文洁在被捕前讲述的关于红岸的最后一段往事明雪之前从未听叶文洁提起，她是通过大壮转述才知道了那最后一段故事，拼凑出这位她亲如家人的老者一生的经历。

于是情感和理智上叶文洁被明雪分裂成了两个形象，她既是明雪记忆里那个童年的守护者、ETO时期的导师、是明雪渴望成为的坚定智者与前辈，也是一个背叛种族，对整个文明犯下重罪，甚至直接间接害死了自己所有亲人的恶徒。

所以本质上来说，明雪在走上大壮开辟出的道路后就处理不好自己和叶文洁的关系了，所以不见面也算是她的一种逃避。

但没人逃得过时间，现在明雪已没有时间去做出选择，而是最后一个残酷的选项找上了她。

她多想在叶文洁的弥留之际牵着她的手告诉她：“我重建了您的组织，还有您的信念，您曾向大家描绘的理想图景，我会帮您一步步去完成，您可以也应该为此感到欣慰。”

但没有机会了，死亡比她更决绝。

至少她会葬于雷达峰，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她的最后一点痕迹将和历史一起被遗忘，而明雪会去送上一枝花。

第二天，各种科技突破物资管制等和生者关联更大的新闻播出，叶文洁死于服刑期间的新闻只配滚动字幕去提及，媒体们趁此机会找出死者曾做过什么供生者们津津乐道，但不再有人关心死者将去往何处。

至少对叶文洁，这不算坏事。

遗体告别仪式很简短，参加的人也很少，大壮毕竟碍于身份，没有直接参加，但他也通知了丁仪汪淼等人，除了叶文洁的两三个老战友和几个学生，以及还愿意念点旧情的老邻居，就只有这两个在科学领域忙得不可开交的专家参加了告别仪式。

不过明雪和大壮两人用智子投影的形式观看了全过程，这时候智子无法发声的短板竟显得如此柔情，沉默和肃穆总是很契合。

仪式简短但完整，对叶文洁或明雪而言似乎都不应该再要求更多，唯一出乎明雪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流泪。

...

叶文洁去世半年之后。

章泽权跟章北海一起站在大院门口，章北海整理好了军装，看向自己家那层楼。

“我爸他们会去劝劝嫂子的，北海哥，你别太担心。”章泽权出声安慰。

“好。”章北海神色淡然，完全不像才跟妻子吵完架的样子。

“伯母那边我让我妈也去谈谈，你也别管了，你现在说什么伯母也都听不进去的。”泽权继续安慰着章北海。

“跟陈大壮一起工作后，你成熟了不少，泽权。”章北海罕见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章泽权无所谓地笑笑：“所以真不准备听我的，借调过来跟我当同事？不去冬眠就不会有这么些事儿了。”他最后又邀请了章北海一次。

“上面的命令，作为军人哪有拒绝的道理。”章北海又回到了那种岩石一般强硬的状态。

“唉，行吧，我是从小就没犟赢过你，不过北海哥，打个赌吧，等你醒过来，你肯定得觉得那时候要是听我的该多好。”章泽权带着点玩笑性质地挑衅。

“那样最好。”章北海从来都不接受赌约，泽权有时候会觉得他是不是从小就把“可能性”这个词从脑子里删了。

“车来了，我该走了。”章北海回头，军车已停在路口。

“下个时代见。”章泽权挥挥手。

“下个时代见。”章北海用军礼以示道别。

其实这次章北海只是去参加太空军熟悉太空环境的模拟训练，距离章北海提出筹备的“政工干部支援未来”冬眠计划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似乎有事情要做，所以他跟家里人坦言直到冬眠前都不再有空回来了。

这本来是留给这些军人缓冲和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但章北海回家后直接宣布了自己要参与这个计划的结果，于是把事情推向了相反的方向。

三体危机发生后，各个时代都层出不穷的，军人职责和家庭的冲突在军区大院里大量上演，章泽权都只是冷眼看着，直到这事落在了北海哥头上。

其实在这之前，大壮就催过他好几次，让他帮忙拉拢章北海，但是章泽权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北海哥做出的决定天王老子来了也变不了，不过他也确实想试着把北海哥拉进他这个不可思议的“团伙”里，这样至少他过的没这么累。

他知道章北海的核心信念来自他对真理的笃信，但是章北海没接触到全部的信息，所以他做出的判断必然会有偏差——而被大壮他们和自己隐藏起来的那部分事实又不能暴露，所以章泽权的几次说服都没有什么效果。

章泽权站在院子门口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都没想到会有自己安慰章北海的一天，就像他没想到外星人真的会入侵地球，而自己会被人从阴暗的卧室揪出来，参与现在这一切一样。

管他呢，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说不定还更有些盼头，按照计划，维德已经放出了一些在基因工程应用上立竿见影的技术，这离他的目标更近一步了。

...

泽权和北海两兄弟道别后又过了半年，上海。

汪淼刚刚参加完太空电梯“天梯三号”的剪彩仪式，说是剪彩仪式，但其实更像是架设好了基座的塔吊，接下来就是靠它自己的功能，逐步一点一点往上垒到太空了。

这次剪彩是基座部位第一级轨道正式树立的象征性剪彩，主要是作为政治性宣传和施工队传统进行的。

因为之前人类从三体文明那里“偷到”的技术，即使是属于应用科技的纳米材料也在某些产业链上进行了重新洗牌。幸好那不是汪淼专攻的方向，他还能安心将心思投在项目上。

但由此带来的技术革新直接彻底改变了和最早的太空电梯同一批设计，但最晚投入施工的“天梯三号”的结构，更优质的材料和更高效的材料生产线让天梯三号进行了彻底的设计重构，外观更显科幻风。

相比另外两座太空电梯带着点人工伟业气息的工程学奇迹质感，这个漂浮在核动力浮岛“凡尔纳岛”上的电梯基座高达150米，但是纤细光滑，地基处堆满了从工厂运来，等着组装的相同材质原料。

这让基座配着一大片材料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的艺术纪念碑，而随着材料逐渐堆叠，他的顶端会刺破大气层，把人类送上太空。

汪淼站在基座旁边，努力仰起头去看150米高空的塔顶，抬头带来的些微缺氧让他有些目眩。

“当年神让人语言不通，毁掉了巴别塔，现在三体人让语言不通的人们团结起来，我们将造出比天空更高的巴别塔。”有人在他旁边用英语赞叹。

“那可能靠的不是三体人，是自动翻译APP。”汪淼也用英语回复。

然后他转过头，发现是加勒比地区的太空电梯计划技术交流员希德。

因为太空电梯计划各国的思路细节都有所不同，所以几个牵头的国家在PDC斡旋下互相派出了技术交流员。在这类基础建设不涉及核心国家安全。还拉动国家产业建设的项目中，整个地球上的大部分国家终于团结了起来，算是技术交流最成功的一些项目。

所以希德的说法倒也没错，某种角度上三体人迅速推进了人类社会的整合与进步，更别提电梯的一部分技术还来自三体文明。

但是汪淼不喜欢这个思考角度，毕竟他曾算是智子的直接受害者之一。

“技术验证基本完成了，汪先生，我也要回国了。”希德对汪淼说。

“但是工程还没完成，我们还得继续努力。”汪淼还蛮喜欢这个家伙，比大部分人更懂礼貌，在技术问题上也见解独到。

汪淼伸出手想跟希德握手，展现简单的礼貌。

希德也大方地握住了他的手，却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努力的方向不能只是往上，汪先生，我们还在靠国别和语言甚至种族区分彼此，相比于已知的另一个文明，我们实在太松散了。”

“什么意思？”汪淼没有反应过来，但感到手里被塞了个小纸片。

“后会有期，汪先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希德很礼貌地离开，走前指指他的手心。

汪淼看向自己手心，是一张名片，上面有两句看起来挺熟悉但又有所不同的口号：

【消灭一切暴政，宇宙属于所有人】

...

同一时间，大兴安岭。

大壮气喘吁吁地让明雪等等，距离上次来雷达峰已经好几年，在逐渐杂草丛生的半山坡上，大壮终于发现自己当面壁者之后实在是过于缺乏运动了。

今天是叶文洁逝世一周年忌日，明雪很早就约好要来悼念叶文洁，本来不想让大壮一起，但大壮终于还是忍不住跟来了，当然是尽量掩人耳目地偷偷跟来。

跟大壮自己的想象都有所不同，他们除了在山脚见面时紧紧相拥了很久，大壮贪婪地嗅着明雪的发香之外，他俩更像是周末外出远足的老夫老妻，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琐事，而不像大壮担心的那种因为异地而疏远的距离感。

明雪的头发似乎从离开大壮之后就没剪过了，已能轻松扎出马尾垂到背后，大壮像是学生时代拨弄前排女生辫子那样玩耍，被明雪微笑着警告。

中途两人在歇脚的平台上看着景色，两人自然把手牵在一起，大壮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直接跨过了热恋阶段，到了一种超然的，将对方融入灵魂的状态，他把这事告诉明雪，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轻轻依偎上大壮肩膀。

到了山顶，在叶文洁那似乎专为遗忘而建的简单墓碑旁，明雪献上一束花，没什么悼词或是祭文，甚至没有去清理墓碑周围的杂草。

纪念是他们的事，但不该打扰这里属于遗忘的步伐。

明雪站起身，欣赏着叶文洁四十年前欣赏的景色。

“要多呆一会儿吗？”明雪问大壮。

“多待一会儿吧，下次见面不知道又得多久了。”大壮有些不舍。

“不错嘛，没跟上次一样哭唧唧的。”明雪露出笑容，比智子投影里生动百倍。

大壮突然有点支支吾吾：“...你知道其他面壁者都准备冬眠了，对吧？”

“那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边也有自己的冬眠设备吧？”明雪回答有些俏皮。

大壮继续说：“我准备下个月开始冬眠，预计十年左右，准备看看整个世界趋势是否有什么变化，需不需要修正。”

这件事他们已经用智子沟通过了，大壮其实没必要强调一遍。

但是明雪知道他在强调什么：“放心，我可不想下次见面时你叫我阿姨，我早就准备好陪你一起去未来了，不过你也别半路醒来，然后等我醒的时候变成一个油腻中年男来吓唬我。”

“也可能变成成熟稳重充满岁月沉淀的睿智帅大叔啊其实。”听见明雪的回答，大壮感觉轻松不少。

下山时他们走得很慢，尽管明雪并不需要，但大壮还是走前面牵着她的手，上一次这条路两人都是独自离开，这一次两人相伴而行。

但分别很快又将来临，这一次的期限是十年，相逢短暂得像是瞬间，好消息是，这次别离在他们两人的主观感受上也只会是一瞬。

所以这次告别双方都很平静，大壮想这是否也算是成长，他能够坦然面对这些情况了。

一个月之后。

大壮要求已经建成的“红岸乐园”暂时不要开幕，保持基本的维护即可，给PDC的解释理由为“这需要留着我醒来再开”，算是暂时关闭了威慑系统，但这期间三体人仍然无法在物理层面影响地球，因此威慑只要大壮醒来就依然成立。

除非趁着威慑系统关闭进行暗杀，这一点上大壮只能相信PDC的可靠性了。同时维德为了稳定的三体情报来源，自然也会重视大壮的生命安全。大壮打包了将近70G的资料给维德，为了维持现在这个谎言，大壮相信他不会一次性把这些资料全抖出来。

而大壮的几个同伴们，柯颖决定在语言学特别是三体文相关的研究上走下去，没有选择冬眠，杨子轩也因为正好在恒星型核弹的工作中研究决定暂缓冬眠，只有章泽权决定随大壮同步冬眠。

在冬眠前的最后一周，大壮丢下了所有事务，去陪了陪爸妈，虽说不到再醒来就见不到的生离死别，但在当爹妈的眼里，这和孩子进行一场遥远的旅行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这次回去，爹妈反而更忙了，张罗着帮大壮冬眠前再做几顿好菜。

在爹妈开始念叨还抱不抱得到孙子的时候，大壮很想说儿媳妇都找好了，但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冬眠之前，大壮在脑子里想着到底有没有遗漏什么，除了三个月之后的《新三体》预览会参加不了外，似乎也没什么事情忘了。

于是他试图以一个尽量舒适的姿势躺进休眠仓，感受着黑暗和寒冷从外到内接管他的身体，他的眼皮和脑袋一样沉，像失重般陷入深渊。

真安静啊，他感觉连思维也快被冻结，还感觉深深的疲惫。

在陷入冰寒的最后一刻，大壮发现了一点小小的遗漏：他还没来得及向旧世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