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雾重重(上)(1/1)
万禹朝永安九年,暮春,雾霭沉沉。
柏王府里,一个纤弱的女子正紧闭双眼平躺在玫瑰色的罗帐里。
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如鬼魅般窥视着屋内的人群——她们的脸上写满了焦灼,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摇头叹息,但无一不把目光集中在那张精致的阔床上。
忽然,女子的身体剧烈抖动,双手挥舞想要抓住什么,却因屡屡落空而愈加急躁。
“呀!郡主醒了,快、快去告诉王妃郡主醒了!”
一阵骚动,环佩叮当,有人飞快的冲了出去。
……
幽幽一声长吁,苏白狸如睡了几个春秋般恍然觉醒。霎时,一张张面孔层叠出现,哭的笑的,叫的跳的,皆是欢欣雀跃之状。
怎么回事?这些人……
未及细想,身上已是一紧,有人满满的抱住她,玲珑的发髻直抵下颌,一边摩挲一边哭泣着道:“您可醒了,您可醒了,奴婢都快要急死了!”
咦?这人是……
苏白狸动弹不得,努力转头想要看清那人模样,反被她柔柔的按回原处,“郡主莫动,需要什么吩咐便是。”
郡主……
苏白狸丈二摸不着头脑,这是……
什么称呼?
她眨巴着眼睛打量那人,一身绿衫,唇红齿白,倒是个美人胚子,尤其那双眼睛,水汪汪的透着几分灵气。
刚要张口,绿衫女子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又甜甜一笑道:“别忙着说话,院使大人说您需要静养,郡主,要乖乖的躺好哦。”
这一次她确定没有听岔,疑问道:“郡……主?”不知为何,嗓子如鲠在喉,嘶哑的厉害。
“嗯,醒了便好,院使大人说醒了就是大安。郡主,您这是老毛病了,不打紧的,养一养就全好啦。”绿衫女子蜜糖一般的笑着,熟稔而从容。
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苏白狸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努力说道:“不……我不……我……”
“嗯,郡主还是想要出去走走的对吧?天气回暖啦,园子里的花也都开啦,您是一刻都不想歇着,奴婢都知道的,可是身子要紧啊,您也该忍一忍,来日方长,不着急,啊。”那女子哄小孩一般麻利的帮她掖着被角,温柔而体贴,临了继续歪着头冲她笑,可可爱爱,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院使大人说郡主身子弱,不能吹风,不能伤神,更不能动怒……还有,这里里外外的香也不能点了,近来大家都素净些,什么花啊粉的一概不能沾在身上,郡主闻不得的。”
“是啊,得小心伺候,再不能出岔子了。“
“那些丝线也要收起来吗?……前年那一拨的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要死要死,你还敢提丝线,昨天晚上红玉姐姐不就是因为……”
“别说了,都想挨板子不成!”
附近有人窃窃私语,声音虽低却细致入耳。
她们在说什么?
一个个古古怪怪的……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数个疑问在脑子里盘旋,她极力回想,却是混沌一片,而且困倦的厉害。
“郡主又要睡了,怎么办怎么办?”
“郡主您先等等,王妃马上就过来了……”
“您醒醒啊郡主……醒醒!醒醒!”
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一声急似一声,脸和身体被许多只手揉着搓着,一刻都不得安宁。
好吵啊,走开!不要碰我!走开!她被搅扰的不行,双手握拳,提了一口气挥手去赶。
“又生气啦,逗你呢,傻瓜!”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柔柔的沁入心田, “来呀,快些过来给我煮茶,要不我不给你抚琴啦。”
竹林深处,那个清俊的少年正在向她招手。
她欢笑着跑去,忽然阴风大作,一根根竹子拔地而起,在半空中噼噼啪啪悉数断尽。
她大惊失色,呼叫着,躲闪着,却与他越来越远……
峰回路转,雾影重重,高高的台阶上,他目光冷冷,神情决绝,身旁另伴着一个明艳的女子……
不要!不要!回来,回来!
无穷的悲愤齐袭而来,排山倒海一般想要撕裂她每一寸肌肤。
他走了,从今以后,她与他再没有以后了……
苏白狸痛苦的闭上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卿辰哥哥,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恍惚间,她看到柳氏冷笑着走下石阶, “臭丫头,他是何等身份,你又是何等身份,你也配?”
又看到那个明艳的女子得意的依偎在他肩头,“卿辰,你没有跟她说吗?我们已经订亲了。”
不,这不是真的!做梦,全都是梦!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
苏白狸捂住耳朵,告诉自己这只是梦,有个声音却固执的钻了进来——“狸儿,回来,快回来!”
熟悉如斯,似是故人……
阿舅,是你吗?她松了双手,侧耳倾听。
“宝贝,我的乖宝贝啊……”呼唤声再度响起,夹杂着哭泣,由远及近。
围住她的人忽然散了,一个个神情肃穆的往外奔去。
阿舅……
她怔了怔,感觉不对,可终究不愿错过一丝可能便纵声喊道:“阿舅,我在这,我在这,你快些过来!”
说话间那些人又呼啦啦的涌了进来,看中间多了一个丰腴的妇人,被簇拥着来到床前。
“乖宝贝,还疼吗?一切都是母亲的错,母亲心里……呜呜……”那人轻抚她的额头,哽咽难言。
母亲?!!!
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阿娘……
阿娘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她猛的摇头,清晰的感觉到了痛处,伸手触摸,头上有织物缠绕,厚厚的一层。
呀,受伤了,何时?何地?
眼波微转,发现自己正裹着柔软的锦衾,不觉又是一惊。
抬眸望去,四周有轻纱缭绕,珠帘摇曳,莹莹光影辗转流离,灿若星华。
这……
是梦吗?
繁华如梦也不过如此吧。
突然,一只手在她眼前来回晃动,紧接着是惊慌的声音, “怎么,你连母亲都不认得了吗?萦萦!萦萦!”
“萦……萦……”双肩被抓的生疼,连带着头嗡嗡作响。
她茫然张口,机械的念着这个极其陌生的名字,看到妇人含着泪一个劲的冲自己点头,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做梦吗?可是,这感觉何其真实……
怎么回事,阿舅呢?我在哪里?她们是谁?为什么……
仓皇四顾,俱是陌境,不对,全都不对!
她紧咬着牙强行起身,须臾之间,额上已汗密如珠,一张脸更是白的可怕。
妇人愈加心痛,一边啜泣着一边为她擦拭,“萦萦,你要听话……听话……啊!”
“不,你……你认错人了,” 苏白狸急不可耐,喘息着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
“胡说。”
“真的,我阿娘已经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我叫……我叫……”
“郡主!”绿衫女子猛地跺脚,大叫着道:“您都说的什么话呀,您让王妃如何能受得了?”
果然,妇人像是被雷击一般,半张着嘴,缓缓起立,忽然一个趔趄向后仰去,幸而周边有人扶持,她僵着身子,满目悲怆的看向扶住她的人,放声大哭,那哭声惨烈无比。
绿衫女子也跟着哭道:“郡主,王妃为了您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她身上不好,一直吃着药呢,都说母女连心,为了一场春猎怄气如此,何苦呢?”
苏白狸连连摇头,“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是……”
“对,您不是,不是!” 绿衫女子粗暴的打断她,“从小到大,您只求舒心畅意,谁的话您都不听,什么事您都敢做,您逍遥自在恣意妄为,早就把柏王府的门楣忘了。可是,火烧连云观啊,十几条人命眨眼就没了,刘嬷嬷和谢嬷嬷也不幸遇难,王爷已在回来的路上,若不是王妃给您担着,恐怕您现在还在宗正署受审呢。王妃是您的母亲,您可曾为她想过?即便您不愿做这个郡主,您依然是她的女儿,您有想过她的难处吗?”
这话显然戳中了妇人的痛处,她颤颤的说了声“放肆“,哭声却愈发激烈了。
众人继续劝慰,或是安抚或是同泣,场面甚是热闹,至于还有谁想再说点什么,已经没人会认真听了。
苏白狸一时无措,幽幽的望着她们,就这样了吗?没有开始就已结束。
可是,怎么就这样了呢?她不甘心,嘴里念叨,“我不是,我不是,你们都搞错了,搞错了……”
绿衫女子泪光盈盈,负气似的将她紧紧搂住, “郡主,我们不要闹了好吗?我们好好养病,什么都不想了好吗?等您身体恢复了,我们去踏青,去骑马,去放风筝,您想怎样都可以,或者我们去春猎,奴婢知道您最喜欢打猎了,这回我们一定去,绝不食言……听着,苏白夜在我们手里,不想他死就立刻闭嘴!”
最后这一句说的又快又轻,恰逢妇人在旁啼哭,咫尺之间,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二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