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进宫(1/1)
景行回头,眼里有些我琢磨不准的深意,这破孩子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把高深莫测装得这般出神入化。
他安抚了容珩,说:“燕燕还有些事,过些日子来看父君。”
容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是,燕燕总是很忙。”
转了头,就对成允说:“表妹也有些日子没进宫了,明日收拾收拾,进宫给父君侍疾吧。”
成允出言想要阻止,我却跪下去领了旨。
景行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扶着容珩离开了。
回去路上,成允生了大气,一路吹胡子瞪眼睛。但是,明白没啥好隐瞒了,我突然有点混不吝地死猪不怕滚水烫了起来。
回府后,我一句话没说,只是跟在他后面,看着我这一副啥事没有的样子,成允终于是忍不住了,指着我鼻子,嘴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我也不反抗,一副老实挨训的样子,等了会就只听到成允一句:“你就是那么偏心他容珩!”
这样赤裸裸的控诉,从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嘴里说出来,确实有些违和感。可能怎么办?我上前安抚他,说:“爹,您别气,气坏了身子。”
听我这一声“爹”成允火烧得更旺了,恨不得伸手抽我两下,临了了又下不去手。
三十几岁的人了顶着这张十九岁的脸卖乖,尤其是被成允知道真相后,其实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成允恨恨地说:“在我面前,就藏着掖着。去到容珩面前,人一句话你就认了。”
“借尸还魂了你都还那么偏心!”
我终于嬉闹不起来,叹了口气。
看着成允说:“那有什么办法呢?”
成允说我对容珩偏心。
其实不止他,崔泽说过,贺兰也说过。
偏偏我觉得若说上一辈子,我最心有愧疚的就是容珩。
我的放肆、急躁、索取、贪得无厌全都落在他一人身上承受。
崔泽起初投奔于我时,便言语隐晦地同我说我不该对容珩过分亲信。他说我对容珩毫无底线的亲信,不是明智君主所为。我因此对崔泽生出不满,还让容珩觉得我对崔泽有偏见。
为此,我们还争执过。
其实,也只是我单方面发脾气,后来躲着去找贺兰喝酒,贺兰说我是气崔泽崔泽自己都管不好,却插嘴我和容珩的事。劝我大不了就和容珩挑开,我们两从小腻腻歪歪到长大了,哪怕成不了也不会成仇人的。
我想吗?我想的。
是的,挑开了我就得到他,容珩不会拒绝我。但得到之后呢?
忠诚、信任、牵手、拥抱,之后再加上亲吻、抚摸、在一张床上喘息,交融。还有呢?能生出私欲吗?能将他永远包容的怀抱中感受到禁锢和占有吗?
我能被索取,被要求,被渴望吗?
我太明白他了,不会有。
所以,贺兰和崔泽都能看出来的事,他怎么会不明白?他看破我的彳亍彷徨,笑意温柔地同我说:“燕燕,你要相信,我有更适合站在你身边的方式。”
一个不会索取的爱人,我怎么会感受到拥有呢?
直到那天,我所有的少女轻愁,被李天荣一箭射破。
他在长天关埋伏我们,我们腹背受敌,伤亡惨重。容珩挡在我右前方,李天荣站在耸高的城墙上冷漠甚至轻蔑我们撤退的狼狈。
我护住容珩的后方,身后的杀意肆虐,我转头一看就是李天荣破空而来的那一支箭,心中的惊恐只在一刹,我竟下意识用手去挡,那支箭对穿我手掌而过,被我勉强打歪,却还是射中了容珩的小腹。
靠着贺兰的援兵我们终于撤回营地,容珩已经失血昏了过去,我抱着他进了医帐,李皓见了,赶紧过来接过手去。有医官要过来看我的手被我挥开,让他们去看容珩。
手伤成什么样我很清楚,救不回来了。
我脱力地坐在地上,靠着柱子,看着贺兰架着他,医官们看了急得满头汗,说箭上都是倒刺,风险太大,不敢轻易拔箭。
容珩紧紧闭着眼,脸色青白得不成样子,唯一的一点颜色是伤口的血色。我的右手失血,渐渐开始失温,冷意开始往上爬,可是都比不上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口,寒风呼啦啦地往里面吹,冷到极致甚至出现灼烧的幻觉。
我走过去,蹲在容珩身旁,低声叫医官:“拿短刀来。”
他们有些踟蹰,我疯了一般吼他们:“我他妈叫你们拿短刀来!”
贺兰担忧地看着我,叫我:“燕宴。”
我没看他,只让他闭嘴。
那是我手最稳的时候,伤了的右手扶着箭,用左手将两头的倒刺都刮干净了,换了右手拿着刀,从伤口探进去,将箭与伤口上的肉勉强分离些。右手掌心鲜红的血顺着短刀流进他的伤口里,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还是我的。
左手握紧了箭,手腕发力“噗”地一声,那只箭扯着容珩的血肉被拔出来,医官们围上来,做后续的救治。
崔泽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问我右手是不是真的不要。我终于卸了力气,被崔泽扶着去榻上坐着,唤人来给我看伤。我左手依旧紧紧地捏着那支箭,李皓伸出手,说:“给我吧。”
我把它交在李皓手里,对她说:“别扔。”
李皓点点头,蹲下来与我平视,说:“有一天我们会把它还给李天荣。”
那一战,我失去了我的右手,容珩失去了他的孕腔。
这一箭射破了我所有的妄求,所有的绮念,所有的少女情怀。我曾避开所有人,彻夜守在容珩床前,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可以想到他醒来是如何的宽慰我,如何的安抚我,以及如何的疏远我。
未来的女帝如何能有一个不能生育的凤君呢?我能想到所有人对我的劝谏,我也能想到容珩的话:“燕燕,我会选择最适合的位置,站在你身边。”
我满腔雄韬武略,筹谋算计,却找不出一种方法留住他。
后来,我把那一箭还给了李天荣。
大胜后,我和李皓两个姑娘躺在小山坡上,喝着烈酒,吹着冷风看军营里欢庆高歌的将士和远方澄黄的月。
李皓握着我的手,说:“殿下,我不明白情爱,但我想你快活些。”我回答不了,只能笑着同她碰杯。
我还了那一箭,却还不回我的容珩人生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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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初登基,前朝余孽未尽,新朝百废待兴,新令下去却停滞不前。我明白,问题出在人上。前朝门阀倾轧,朝堂盘根错节,世家们观望不动,朝臣难用。
可越是这样人心不稳的时候,越是不能严政强压。
崔泽和容珩作为谋臣,只能事事躬亲,忙得瘦了一大圈,尤其容珩还兼着骠骑大将军的武职,常常吃饭都顾不上。
这个时候,昌山王氏带着身后的世家站了出来。
王怀恩上了折子请安,说他松山别院里难得的雪容牡丹开花了,邀我去赏。
赏花是假,谈判是真。
我带着容珩和崔泽去了,百年世家积累出来的气韵,雕栏画栋不见得多华丽,却是处处精致,风雅到了极致,硬生生在北方建出了流觞曲水、亭台错落的南方庭院。
处处成景不难,高在他处处构情,无法不让我想起年少时,父母健在,承欢膝下的好时光。
我们坐在落霞亭,轻纱微动,亭下水波轻拍,水声清灵。
紫衣的少年独自捧了茶缓步走过来,腰间的环佩清响,好似天然成韵。低着头进来为我们捧了茶后,左手轻挽衣袖给香炉添了香,连白皙手腕露出来的分寸都恰到好处。
王怀恩神色满意,说:“退下吧。”
他恭敬地低着头,行了礼道:“是,爷爷。”
这样的少年,哪怕不曾抬起头叫人看见全脸,也知道容貌不俗。
他走远后,王怀恩开了口,说:“王氏祖籍在水南,父辈们思念故土,就修了这个院子。陛下生在南境,想是也爱这样的景色。”
我与他打着机锋,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朕而言何处不故乡?”
王怀恩笑了笑,说:“陛下仁德,天下之幸。”
崔泽身后还一箩筐的事,不想坐在这和他打太极,摇着他那新扇子,笑眯眯地说:“王公雅兴好,想来王公门下的赵炎也是善于此道。”
赵炎担着尚书右丞的职,称了一个月的病,却在庄子里打马游玩。
他是最出格的,但不只他,在位上不尽责的,拖着政务不办,这就是世家门下官员的情况。各个世家绑成一团,法不责众,我连罚都难以罚起。
王怀恩不接招,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皆是天子朝臣,哪里有我门下一说。他若是有错,崔大人该责罚就责罚。”
我看着远处紫衣少年井然有序地指挥着仆人们忙碌,坐在此处,看人鱼贯而出,来往有序都成了景。
这般的费尽心思。
我说:“王公驭下之术极高。”
王怀恩像是才发现一般,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笑着说:“这是我的嫡孙,家中长辈正教导他中馈之道,让陛下见笑了。”
容珩低头喝了茶,意有所指地说:“王公邀陛下赏花,我和崔泽才有幸得见雪容牡丹。但赏花总是有个花期的,过了就不好了。”
我也烦,就对王怀恩说:“王公直说吧。”
王怀恩为我续了茶,恭敬地说:“锦思这孩子容貌尚可,有几分巧思,若陛下不弃,便让他进宫伺候陛下。”
我抬了杯子却喝不下去:“进宫伺候我,那王公想以什么名分?侍君?官男子?还是...”
“锦思堪为凤君!”
王怀恩立马跪在下方以头贴地,好似诚惶诚恐,卑微祈求。
我“呵”的一声笑了:“我没想到,百年世家卖孩子也卖得这样市侩。”我看不见王怀恩的脸,但估计脸色极差,那边崔泽听了我的话都有几分不赞同。
心里躁意起来,捏杯子的手紧了紧,重重得放在桌上。
“高高起价,有来有还。开口就是凤君,若是生下嫡子,朕的江山昌山王氏就占下一半。”伸手将人扶了起来,继续道:“你家若是真想要这个凤君,你就不会让这位嫡孙这般来见我。王公,我不是前越皇,您又何必费这般心思试探。”
王怀恩终于去掉之前慈善的假面,真正像个深沉稳重的世家族长坐回了桌上,他双手将茶杯递给我,说:“陛下,让锦思进宫,以王氏为首的世家供您驱使。”
“盐铁。”我正要开口,却被容珩打断了。
“王公您明白,世家的低头,不是王氏也会有其他家。谢氏总是压您一头,如今您也想放手一搏。世家观望不前的时候,让小公子的进宫,您想争这个先机。”
我看着容珩的眼,他没有看我,笑意温润,三言两语间,将王氏的处境和野心剖析的干净。
这般地为我筹谋。
我看着杯子里茶汤,隐隐些许金光。我像是将心从躯壳里抽离出来,听到自己说:“我可以许王氏兰君的位子,但我要整个昌山王氏的归服和王氏的盐铁。”
“兰君...”王怀恩犹豫了。
“锦思公子进宫,是陛下给众臣的信号,是彰显王氏的立场。四君之首兰君的位份不算低。”崔泽关上了他的扇子,给王怀恩斟了茶。
“余下的...”崔泽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王公何必操那么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