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苦楚(1/1)
我想我何其残忍,因为他不曾和我叫痛,就这样强留他在这世间,茕茕孑立地活了二十四载。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过去,靠近那个寂寥的身影,我看到他的泪掉下来,划过下颌浸进衣领,却舍不得眨眼,只是痴痴地望着那片死寂的陵墓。
我蹲下身来,轻轻唤他,阿珩哥哥。
他听到声,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着我,眼中有些迷茫像是在辨识什么。
我抚上他冰冷的脸庞,擦掉他眼角的泪,轻声说:“阿珩哥哥,燕燕来接你回家了。”
容珩有些恍惚,想转过头去,说:“可是燕燕在...”
“别看那”我打断他,我拉着他的手摸上我的眼睫,说:“阿珩哥哥,看我。”
“是燕燕,燕燕来接你回家。”
容珩细细地摸过我的眼,墨色的瞳一眨不眨,看了许久终于扑进我的怀里,唤我的名字。
我满心酸涩,无处言说。
只能克制着,连手都有些许发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是,是燕燕。”
容珩哽咽着,说:“你怎么那么久才来?”
我涩着嗓子,又搂紧他几分,说:“对不起,是燕燕的错。”
我的爱人,容颜没有太多老去,却是满头华发。
我扔他在这世上飘零甚久。
悔不当初。
容珩身体很不好,整个人轻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像是一片羽毛。今天他走了这样远,剧烈的情绪起伏后,最后被我抱下山时,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净,眼角绯红,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马车上,成允依旧陪着我,却没说话,过了会他说:
“你知道吗?”
“当年你走,设容珩摄政,我为太傅。我以为是你信不过他,让我制衡他,不然,有他的才学何惧教不出一个明君来。后来,我明白了。”
“你是护着他,怕他万念俱灰跟着你走了,想我替你守着他,有什么不对劲及时拦着他。你也真的知他甚深,陛下亲政第一年,他就跑到皇陵来,劈开你的棺椁躺了进去。后来陛下就下令将墓封死,他慢慢病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我没接话,却是说了句不相干的:“陛下今日见我第一面,就说我不是姜欢。”
成允愣了愣,犹豫着说:“陛下曾经想让欢儿进宫,两人接触过些时日。”
我没明白,问:“姜欢这身体,她进宫做什么?”这豆蔻年华心疾早夭,
成允叹了口气,说:“都是儿女情长的冤孽。”
“当年你...走了,太凤君亲自教养陛下,为他挑选了几位伴读,他与谢家的生了情愫,偏偏又忌讳谢家,两人本就生了隔阂。与陛下生了情愫那位在家里一着不慎,被下面的弟弟斗败了,设计送进宫,也是不情不愿。”
“陛下藏得好,我这个当舅舅的怎么会不知道,他舍不得那一位,但两人之间又存了龃龉,再加上中间隔了谢家。陛下就想从我和崔泽家里挑一个,压制着那一位。”
“谢家教养后辈的方式,你也不是不知道。”
“家族、荣耀、血脉比命大。谢家当年被你当出头鸟打了,这几年又被王氏压了头,据说谢老头子临终前愤愤不休,吐血而亡。新家主又是个面若观音,心似蛇蝎的,总想和皇权杠上一杠,比当年的还难缠些。”
我半晌没接话。
成允脸上有了些...愧色,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成允,你同我说这些又想我做什么呢?”
成允嗓子有些干哑,道:“我...我只是觉得你如今也要进宫陪他。”
他看了眼我怀中的容珩,继续说:“你若是想,一定能帮上陛下一二。”
皇权官僚、世家寒门,权利制衡,人情利益,岁月更迭里的永恒话题,每朝每代都有不同的人上演相似的话本。可我有些疲惫了。
我望着成允老去的面容,感叹:“成允,当年让你做这样的纯臣会很辛苦吗?”
我上一世给他铺了这样的路,他就如此踽踽独行走了一辈子,刻在了骨子里,哪怕如今还是我站在他面前,他本能的也是谋算如何让我为他的“陛下”帮上忙。
成允轻轻笑了,说:“阿姐,这世间什么不辛苦。你不苦?崔泽不苦?珩哥不苦?”
“我们能选择自己愿意的苦法,已经是人生大幸了。”
车马里静了许久,月光疏疏斜斜地从车幔间隙漏进来。
我帮容珩拉了拉滑下来的毯子,看着他满头华发,涩着嗓子说:“成允,我顾不上了。”
“我将你们一个个聚在我身边,我对你们有过谋算,有过猜测,可我总是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喜乐,子孙满堂。如今回来,看着你们不管是否顺遂,终究是过上了自己的人生。”
“可是你看这个人... ”
“他永远的停在了燕宴的时间里。”
亲人、子女、友人,我走后他们固然悲痛,可阿珩不一样。
独他不一样。
我剥夺了他选择“如何去苦”的权利,逼着他在这没有我的人世瀚海飘零。
我这一世本就是偷来的,他病得这样重,我愿意拿命去赌他开心几日。
我继续说道:“如今我进宫了,景行有他自己的帝王路走。我进宫只是为了陪阿珩,若是哪天宫里传了我大不敬、或者其他的罪名...”
“你不必来救。”
景行让我进宫,是因为我是容珩口中的“燕燕”,要哄他开心,那我自然就得“像”先帝。
成允没应我。
快入城时,他掀开了车帘,看着车窗澄黄的月亮有些出神,轻轻说:“阿姐,现在这具身体是我的女儿。你如今同我说,什么都不顾了就为了陪着容珩,哪怕惹了陛下疑心,甚至震怒。我总是不愿意的。”
“你不必拿什么我还想你进宫帮陛下的话堵我,若是你想,你就是把宫里谢家那个除了都能全须全尾的出来。除非你为了珩哥失了分寸。”
“当年,我同你说我喜欢你,你说我只是羡慕。这么多年过去,我回头看当年的自己,暗自问自己,真的只是羡慕吗?”
“你将我从一滩烂泥里拉出来,领着我一步一步活出个人样,甚至走上权利高处,这样的人我只能是羡慕她的情感才会喜欢她吗?”
“只是我们与你和容珩不同,你们将感情分的泾渭分明,仰慕、喜欢、爱,划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总是杂糅在一起,感激、仰慕、喜欢甚至利益,全都混做一团,凝结成情绪。”
“你刚回来时,不曾有过去找容珩的举动,我以为想自己过去求不得的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后来才明白,原来在爱面前,你也会怯懦。我才知道情绪会消磨,爱恨不会。”
“只要他站在你面前,你万千心绪都为他翻动。”
“我不愿意,可我也知道,我拦不住你,从来都是。”
“所以,阿姐...”成允低笑了一声:“我已经老啦,时间消磨后对你是何种情感都不重要了,我只是希望你好,同我以前只是希望欢儿好是一样的。你要舍了一切去陪容珩。”
“我也是要舍了一切去救女儿的。”
成允望着我的眼,分毫不让。
当年执拗的少年在这风霜刀剑的岁月里真正长大了,不再会因为情绪而自我折磨,而是明明白白地摆出自己的筹码,与人谈判,甚至比我还要老练。
这世间已经不是我曾经的世间了,哪怕我死而复活,也觉得自己不过一抹游魂,才能无牵无挂说要去抵容珩今后的时日。但在心里我觉得我同容珩与成允他们各是各的。我与容珩的情感纠葛,不愿意牵扯他们。
成允看准了这一点,几句话就在我手上拴上了绳子,让我有了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