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063（1/1）

尤嫣第一次发现那个人偷拍自己的时候很害怕，她不敢告诉养母，也不敢吭声，悄悄用自以为很好的方式保护自己。

小孩的手段，落在男人眼里相当幼稚。

尤嫣摸不准他到底是否发现她开始防备，他看她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他会用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他偶尔有空会接她放学回家。

可尤嫣感受不到温暖。

她觉得不自在，她觉得后背发冷，她那时候不能清晰意识到事情的全貌，她的本能告诉她远离。

尤嫣不止一次向她的养母发出自己都没能发现的求救信号。

那是个懦弱的女人。

挨了打不懂得反抗，兢兢业业操持着家务，没有工作和收入，跟社会脱轨断节，以男人为天。

小尤嫣不理解为什么养母和自己漂亮美丽的妈妈不一样。

她的手是枯瘦蜡黄的，她的身上有很多陈年旧疤，她脸上的皱纹很多，她几乎没买过新衣服，她整个人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后来尤嫣才明白，这世界上有一种被驯化的女人，是封建时代的产物。

她宠爱乖巧听话的养女，但她更愿意做丈夫的帮凶。

哪怕知道他那些肮脏阴暗的想法，她依旧选择那个打了她半辈子的男人。

尤嫣恨她。

尘封的记忆苏醒，她来了倾诉的兴致，又或许实在坚持不下去，于是两个人靠在墙边，她搂着席嘉也的脖颈，慢慢讲述属于自己的过去。

提到养母的时候，尤嫣埋在席嘉也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她静默了好久。

席嘉也的反应并不如想象般剧烈，尤嫣早就发现眼前这个人可能调查过自己的部分资料，她猜席嘉也在等着她亲口说另一部分。

所以她说了。

良久，尤嫣猛吸了一口气，直起头抵着席嘉也的太阳穴，蓦地笑了下，说：“你猜猜后来她做了什么？”

席嘉也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复杂纠缠的悲伤。

他用手掌心护着尤嫣的后脑勺，哑声问：“做了什么？”

尤嫣弯起眼睛笑，包着的泪水顺势滑落满脸，她咬了下嘴唇，轻声道：

“她砍了我养父半只胳膊。”

席嘉也瞳孔骤缩，手臂猛地绷紧，他将尤嫣摁到怀里，用尚未像青年宽厚肩膀一般的青涩身形为她撑起一堵可以依赖的墙：

“都过去了，嫣嫣，过去了。”

他的声线在颤抖。

“是啊，都过去了。”尤嫣轻轻呢喃，她将下巴搁置在席嘉也肩头，好累一般轻叹：“其实那天很混乱，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就像是在自我洗脑，记不清那天家里流了多少血，记不清那个男人疯癫的模样，记不清那天养母都来不及痛苦的神情。

哦，一切只不过是养父夺了刀还了手，砍了人犯了罪。

他跑了。

这是一桩相当恶劣的杀妻惨案。

尤嫣再一次无家可归。

她说及此，更加用力紧紧箍着席嘉也，如同抓住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那些不怎么亲的亲戚们不想养我，他们觉得女孩是赔钱货，没法给他们养老送终，一个个躲着不出面。”

席嘉也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如果有人出面，又怎么会被非亲非故的人领养。

尤嫣依稀记得有个阿姨想要养她，陪了她几天，然后就消失了。

后来她听人说那个阿姨家里人听说了那件惨案，老人家觉得尤嫣身上阴气重，生怕厄运带到他们家里，于是那个阿姨放弃了领养的念头。

兜兜转转，尤嫣一个人马马虎虎的活着。

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说累了，头一歪，整个人倚靠着席嘉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红红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从很多繁杂苦闷的梦中醒来，像读完了一整个悲惨故事，余劲儿过去之后只觉得不过那回事儿。

尤嫣发现席嘉也的神情很空。

悲惨故事的主角出了梦，看客留在了幻境中。

她捏了捏看客的侧脸，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累了，不想上学，我们回家吧。”

她说完这句话席嘉也还是没反应，尤嫣不着急，耐心的等。

等到天都快黑了，席嘉也站起身，在尤嫣面前蹲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又摇摇头，走到尤嫣面前将她抱了起来。

他不想尤嫣再受到一点点伤害了。

后背落在外面总觉得没有安全感，他会展开双臂，完完全全的保护她。

“我没事的。”她反过来安慰他。

席嘉也垂眸，黑瞳里藏了口深不见底的潭水，再往下挖掘是小心翼翼的珍惜。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曾经的自己会觉得看起来弱小无比的尤嫣那么强大了。

吸引他的那些东西原来是苦难铸造出来的。

看客甚至都无法听下去的故事，亲身经历的人当年是什么滋味呢？

席嘉也不敢想。

“你......”

他的话起了个头又放下，像是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困了困了。”她顺势搭腔，装模作样地揉揉眼，小孩子耍赖般怕趴在他身上：

“明天可以给我买一个小蛋糕吗，我想吃。”

“好。”仿佛仍觉得不够，承诺的话在风里打了个转吹进尤嫣的耳朵：

“买好多好多。”

尤嫣经历了够多坎坷，漂泊无依的岁月里，要么消亡，要么撑下去。

她最终在少时与生活的博弈中胜出，却也为此付出很多代价。

原来不是不交朋友，原来不是胆小懦弱。

原来丑陋的瘸子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原来真有少女会那么勇敢的抗下重重艰苦走下去。

“答应我一件事吧。”

席嘉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他好像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放低了姿态诱她心疼。“

“要先答应才说么？”尤嫣帮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是啊，你答应吗？”席嘉也抬眼直勾勾看着她。

尤嫣受不了他这种眼神，想要偏头。

席嘉也把她放下来，扣着脑袋对视。

很强硬的。

她只好连连投降：“答应，答应，什么都答应。”

四周微微暗，她被困在方寸之地不得脱身。

面前的人低下了头颅：

“别像今天那样好吗，我好害怕。”

他露出脆弱的神情，像被抛弃的小狗，眼瞳轻轻颤栗。

尤嫣根本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