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惺惺相惜（1/1）

蛰伏于农村大队小学，又拖了一屁股外债，以韦仁富那样的家境和教书匠的社会地位，即使有着城市户口，吃着皇粮，想找个也有城市户口的老母猪做老婆，就要让他慢慢等着了。

当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农村人考大学本来就是为了摆脱农村人的厄运的，韦仁富坚持要从有城市户口的女人之中找到他已经作为城市人的另一半，其实也未可厚非。

即使到了1981年年底，要成为国营企业工人一般还首先要有城市户口，而城镇每安排一个人的就业和生活就需花费3至4万元。农村青年要做工人，只有去社办工厂一条路，国家财政不会为他们花费一分钱。城市人口享受着从出生到死亡的各种保障制度，这些保障靠国家财政补贴维护。而占人口80%、只能提供积累不能分享工业化收益的农民一直与这种制度无缘，土地成为他们唯一的保障。整个社会，干部、工人、农民之间分野依然非常分明。

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背后附加的从社会保障到教育、医疗、公共服务等几乎所有公民权益的城乡化差异依然有增无减。城乡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基础上的全方位不平等依然如故，城市市民依然是“一等公民”，农业人口依然是“二等公民”。去掉“农”字标签，获得与城市公民平等的社会身份，依然需要农民百折不挠、掺杂无数辛酸血泪地奋斗下去。

韦仁富毕竟智力正常，到省城求学了三年，又对农村了如指掌，理所当然不会再为自己建立农村家庭，让自己的子子孙孙继续愚公移山、挖山不止了。

只是，在保卫小学工作着，韦仁富所面对的，没有一条是属于他可以瞩目的老母猪。

韦仁富也还没有得着花痴病，不能经常跑回赵家舍老街上，到供销社的某个柜台前，对着一个从紫云山集镇上招工而来的有城市户口的营业员小姑娘，垂涎欲滴。

“说不定我的那个城市丈母娘，还没有为我把母猪崽生下来呢。”

如果有太长的时间，他自己拜托的同学朋友，他的家人为他请托的亲朋好友，还有那些个对鱼困沙滩虎落平川的他深表同情、也一直在为他的老大难婚事带着张目的好心人，都没有物色到一头新老母猪让韦仁富又去徒劳地见面相亲一回，韦仁富就要如此绝望地自嘲起来。

来到了保卫小学，韦仁富能够交往的就是这里的同事，即使有一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女教师，也只是代课或者民办英语老师，都是没有城市户口的农村妹子。而真正能够和他谈得来的，也就只有本地村姑老同学又经常为妹妹来找他的刘巧英了。

没有少年不钟情，没有少女不怀春。

这两个高中老同学为当时传看疯了的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废寝忘食，轮流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倾洒了多少热泪。

也只有在韦仁富这里，刘巧英才能够读到当下最流行的中外文学名著。

“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说的应该就是韦仁富与刘巧英这一对宝贝了。

而且这一对宝贝，还又都不是少男和少女了。

“好想再感受一下你腿上的体温。”

慢慢地，在刘巧英面前，韦仁富的那种一本正经的五讲四美味儿就荡然无存了。

刘巧英似乎也找回了些他们高中同桌时的感觉。

有的时候，不是为着小妹妹刘巧兰，上班前或者下班后，刘巧英也会来刘胜龙这儿送还已经看完的，再带走几本《知音》、《读者》、《青年文摘》之类的杂志，无论还是杂志，都不是韦仁富自己买的，他也没有闲钱。韦仁富知道刘巧英一向喜欢看闲书，他自己借来看好了都要留着不忙归还，要等刘巧英拿去也看了，才会去换新的。

一般情况之下，早晨或者傍晚，韦仁富都要走上从大队部前边延伸过来的新河道南的那条大路上散散步，沿着大路往西走，往往能走上两三里路，只要刘巧英正好上班或者下班，就总是能够碰上了说几句话。

习惯散步的人，既然到了乡间，是不大喜欢选择行人车辆多的大路踱步的，漫步在羊肠小道上，看看风景，听听鸟鸣，才真有味。

刘巧英心里明白，韦仁富这些天偏走人来人往的大道，这是在为她散着步呢。

轮到晚上上夜班，如果刘巧英也到韦仁富的单人宿舍里还书取书，韦仁富往往也会送出门来，再陪着走上几里路。碰上黑天或者风雨夜，韦仁富甚至会把刘巧英送到服装厂大门口。但是，韦仁富从来是不会走进服装厂里边去的，因为只要他和刘巧英一起进了刘巧英的拷边工工作间，第二天整个世界就要沸沸扬扬的了。韦仁富毕竟是这么多年以来首批分配回来的正规大学毕业生，在这个小小的赵家舍大街上乃至在整个三角圩公社，也算得上是一个名角了。如果这样的人有了什么花边新闻，好事者一定会奔走相告的。他不能让赵家舍小街上各个单位有城市户口的待字闺中的老母猪们误解，以为他被流放到农村大队耐不住寂寞，已经在与一个乡下村姑拍拖了。

刘巧英心里也是明镜似的，理解韦仁富的心事，根本就不以为意。

甚至刘巧英自己，本来也一样惧怕任何人对他们产生这样的误解。

如果有谁会问起韦仁富怎么会和她走在一起了，刘巧英一定会淡淡地回答道：

“ 我们是同学，也只是同学。”

刘巧英自己也曾经那么致力于考大学跳龙门，她的哥哥刘胜龙更因为要保住千辛万苦才跳了龙门的成果，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弄得锒铛入狱，刘巧英知道韦仁富那样急于摆脱他的那个童养媳噩梦，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建立不了真感情，更因为束长翠的那个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的农村户口，韦仁富既然已经做上了当代陈世美，就不可能再在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村姑的石榴裙下长期栖息。

刘巧英从来没有指望通过韦仁富来脱胎换骨，她知道，即使嫁给了国家户口公办教师的韦仁富，她这个村姑也依然是农村户口，既不能脱胎，也不能换骨，她也不会忍心以她的村姑之身拖累了韦仁富，让老同学韦仁富做稳城里人的美梦破灭，一趟功夫下了水，从此也永世不得翻身。

刘巧英懂得，她与韦仁富的交好，只是暂时的惺惺相惜。

城里人和乡下人都各有自己既定的人生轨道，偶有交集，不过是小小的浪花一朵。

即使顺其自然发展下去，他们也终究要各奔前程的。